第111章
是的,懸浮。沒有觸覺的身體無法體會到身體沉入柔軟床墊的舒適,無法感受到白闲翅膀覆蓋在自己身上的那份重量。
也無法感受到溫暖。
在滿目漆黑夜色的晚上,寧長空想要確證自己還活著的事實。不要焚身的痛苦來維系意識,隻需要別的什麼人的回應。
於是他又喊了一遍:“……白闲。”
“今天怎麼回事?”白闲收起翅膀,撐著床坐了起來。他用人手理了理寧長空的頭發,語氣中滿是關切:“做噩夢了嗎?”
寧長空拉了拉被子,輕聲應道:“嗯。”
夢到了……自己被塞到了另一副身體裡,還要去操控奇怪的機器。
特別、特別痛。
想到這裡,他就又不想回去了。反正回到自己的身體裡,就意味著要繼續承受那永無止境的疼痛。
他最終什麼也沒說,隻是默默地拉緊了被子。
“沒事,夢裡都是假的。我在呢。”
白闲坐在床上,似乎也不打算再睡了,準備就這樣守在鳳凰身邊,直到天明。
寧長空有些出神地凝視著白闲,心中突然湧現出一個念頭。
金梧苑為什麼會重新現世呢?
大多數幻境都是在靈氣復蘇之後,隨著現世靈氣濃度的增長而被重新牽引回來的。
那麼金梧苑呢?
為什麼金梧苑就這麼恰到好處地,僅僅在靈氣衰退百年之後,就重新現世?
金梧苑承載了現世和蓬萊的通道。它的現世,讓妖族聚居的蓬萊與人間重新接軌,促進了兩族的交流,避免了兩族因分離千年而走向閉塞和停滯。
即使人類的修行者在現世靈氣衰退的災難中力量大減,修行的秘籍仍可通過蓬萊得以保存。
而且,它還恰好讓這些曾經目睹過神話時代餘暉的長生種,錯過了【天譴】被開啟的那一個瞬間,讓靈氣衰退成了一個不解之謎。
金梧苑是風清梧的舊居,桐山幻境也是。然而封存鳳凰心髒的桐山幻境長久避世,而金梧苑卻早早回歸,寧長空不信這背後沒有風清梧的規劃。
側躺著的寧長空往白闲那邊拱了兩下,湊得更近了一點,好像這樣就能感受到對方身上傳來的溫暖。
白闲,在金梧苑中沉睡百年,在金梧苑與現世重新接軌之後蘇醒的鳳凰侍從,到底在風清梧的大計中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寧長空覺得自己能猜到一些。
——錨點。
他是將金梧苑拉回人間的錨點。
風清梧的錨點。
……或許也是自己的錨點。
**
靈魂回歸身體的暈眩因為虛弱的身體而無限放大。整個世界在感知中旋轉,虛弱感如同潮水般湧來,幾乎要將他淹沒。
他閉上眼睛,試圖在這片混沌中尋找一絲寧靜,讓自己可以短暫地忽略渾身的劇痛——他甚至無法確定到底是哪裡在痛,因為全身上下無一不痛。
但頭暈和心慌卻如影隨形,呼吸變得急促,每一次吸氣都像是在努力捕捉空氣中的最後一絲氧氣,連就此昏過去都成了奢望。
幾天前,菲尼克斯用涅槃火灌進來的生命力,在又一次與【天譴】鏈接之後就被耗盡了,他的身體再次變得破敗不堪。
如果這種狀況持續下去,寧長空能夠預見到自己即將面對的是什麼:身體不斷超負荷運轉直到徹底崩潰,然後再次被涅槃火修復,如此循環往復,永無止境。
但正如那些反復碎裂的瓷器,即使每次破碎後都能被精心粘合,那些裂縫卻永遠無法完全消失。
他的身體亦是如此。寧長空能夠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身體正在慢慢地壞掉,像是一種由內而外的腐敗。身體仿佛被無形的鉛塊所拖累,行動越來越費力,體力也越來越難支持高強度的戰鬥和工作。
於是他迷迷糊糊地想:我為什麼不就這樣死去呢?
隻要能夠毀滅【天譴】,在那之後就算自己死掉,脫離世界,任務似乎也能依靠這個世界原住民的力量得以完成。
那顆怪異的心髒以一種虛弱而紊亂的節奏跳動著,鳳凰靈力從那裡泵向全身,卻已不足以壓制被注入血液中的邪氣。
邪氣侵蝕內髒的疼痛如同一根根燒紅的鐵絲,穿刺過他的血管和神經,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
他已經很久不進食了,空蕩的胃袋在邪氣的侵蝕下變得異常活躍,仿佛有無數隻手在內部撕扯,每一次收縮都像是被擰緊的毛巾,帶來劇烈的絞痛。
對啊,掌控【天譴】的鑰匙就在自己的胸腔中。所以隻要自己死亡,破壞掉心髒,豈不是意味著毀滅【天譴】的任務算是完成了一半?
楚清歌打斷了寧長空的消極思緒,試圖喚回自家搭檔的求生意志:“理智些,這樣做隻是阻斷了一條操控【天譴】的道路。我們現在還沒有分析出要如何徹底地、根源性地毀滅【天譴】。”
寧長空低聲嘟囔著,聲音中帶著一絲質疑:“你怎麼知道這不是操控【天譴】的唯一道路?”
楚清歌解釋道:“就理智而言,風清梧連千年後的靈氣復蘇都計劃到了,他不可能把靈氣復蘇的關鍵僅僅寄託於一個不知何時會現世的桐山幻境,以及其中的一把小小的鑰匙。”
疼痛和不適的信號在神經纖維中傳遞,形成了一種持續不斷的背景噪音,寧長空的思緒有些混亂。
必須要從頭分析……分析風清梧的企圖。
鳳凰到底為什麼願意掏出自己的心髒,也要鑄造鑰匙?
他回想起蚩尤對風清梧的描述:
“他設計能量、鑄造機器,遊說諸神,制造靈氣衰退……繞這麼一大圈,以退為進,就是為了這麼一天——”
“——如你所說,為了靈氣復蘇之後,一個無論修行境界高低,人類平等相處的世界。”
如果靈氣復蘇是風清梧計劃中的一環的話。寧長空若有所思:那麼,即便不依賴鳳凰提供的鑰匙,在理論上應該也存在其他操控【天譴】的方法。”
楚清歌說:“對,雖然沒有確鑿的證據,但這兩把鑰匙……給我的感覺更像是一條捷徑,而不是唯一的路徑。”
風清梧簡直像是在期待有什麼人闖入他的桐山幻境,然後拿走那把屬於【天譴】的鑰匙,開啟靈氣復蘇。或許這本身就是一種預先的安排——
就像靈氣從諸神埋骨之地溢出,下沉至火湖,喚醒了惡魔的復蘇;龍淵幻境也因靈氣濃度的積累而重新現世。
存放了兩把鑰匙的桐山幻境,可能也會隨著時間的流逝和靈氣濃度的積累,在某個時刻重新現世。
隻不過惡魔通過菲尼克斯的信息抄了近道,強行提前打開桐山幻境,竊取了關鍵的鑰匙。
真是的,要是這把鑰匙可以洞察掌控者的品性,那麼就不會落入惡魔的手中,也不會有這麼多亂糟糟的事情了。寧長空心裡罵了一句。
順著這個思路下去……寧長空開口:“我還是覺得事情有些蹊蹺。依賴哲人王來維持秩序,終究是不切實際的。”
還是那句話,【天譴】的力量太強,能夠造成的影響太大。不能指望總是由品性端正、毫無私欲的人來掌控這份力量。
如果風清梧所追求的是靈氣復蘇之後,一個無論修行境界高低,人類平等相處的世界……
楚清歌輕描淡寫道:“為了讓那個理想成為現實,【天譴】必須被徹底摧毀。”
寧長空理解她的暗示:如果風清梧真的為操控【天譴】,為靈氣復蘇鋪就了一條捷徑,那麼同樣也應該為毀滅【天譴】,為凡人走向平等留下近道。
這條捷徑的關鍵,或許就是……另外一把鑰匙,那份鳳凰靈力的副本。
寧長空皺眉:“但總感覺這裡面有些自相矛盾。就不能設計成靈氣復蘇後,【天譴】就自動毀滅的機制嗎?”
楚清歌沉思了片刻,推測道:“或許是因為未來的變數實在太多,逝去的諸神和鳳凰都無法完全預測。”
桐山幻境因為菲尼克斯的變數而被提前打開,同樣也可能因為其他未知的變數而提前現世。承載【天譴】的諸神埋骨之地也是如此。
“如果【天譴】被設計成靈氣復蘇就自動毀滅,”楚清歌的聲音中透露出一絲憂慮,“那麼在靈氣復蘇之際,要是人類還沒有做好準備……”
比如說,在封建社會,就有法力高強的修士闖入諸神埋骨之地,他們歷經幾代人的研究和探索之後,終於找到了開啟【天譴】的方法……
寧長空接過她的話:“那將再次引發神話時代般的混戰,隻是這次沒有了神明的介入。”
“是的,如果【天譴】仍然掌握在凡人手中,至少可以通過壟斷修行資源來維持一定的秩序。”楚清歌總結道。
隻不過這樣的秩序可能是pro max版的封建專制,未必利好普通人就是了。
“嘖,兜兜轉轉,我們不過是在給之前的猜測增添更多的證據罷了。”寧長空咂舌,無奈道,“你就是想讓我嘗試之前提到過的方案,對吧?”
鳳凰留下的,真正傳承鳳凰力量的心髒碎片,早就被他們倆認定為毀滅【天譴】的關鍵了。
楚清歌平靜地回應:“目前看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從理論上講,這個方案還是有可能成功的。”
她一針見血道:“你隻是怕疼,想要逃避罷了。”
寧長空仰面躺在床上,雙眼緩緩睜開。
第三次鏈接【天譴】已經是幾個小時前的事了,但疼痛仍然如同一團不散的陰雲,籠罩在他的神經末梢。
胸腔像是被無形的重量壓迫,每一次吸氣都似乎需要耗費巨大的努力。關節像是被灌滿了鉛,深入骨髓的疲憊讓他幾乎沒有力氣自己坐起來。
他們目前能想到的,最有可能奏效的策略,就是將鳳凰靈力徹底燃燒起來,點燃與【天譴】機器鏈接的所有【天蝕】。通過這種方式,讓【天譴】報廢。
走這條路就意味著……還要繼續忍耐這種痛苦一段時間。
他現在隻能在巴利爾的嚴密監視下接觸【天譴】。如果在鏈接過程中開始釋放鳳凰靈力,巴利爾也很可能迅速出手制止,而寧長空並沒有把握能在短時間內摧毀【天譴】。
那麼接下來要做的,就是要制造一個機會,讓巴利爾的注意力被轉移。
楚清歌輕輕提醒道:“藏寶閣那個開啟龍淵幻境的陣法,現在完成多少了?
寧長空重新合上雙眼,開始聯系菲尼克斯。
——他們需要的,或許正是一場亂戰。
第104章 “中秋”
靈氣復蘇元年,10月5日,中秋前一天,龍淵書院·藏寶閣。
鳳凰步履從容步入藏寶閣的地下室,禮貌地向早已在此等候的越靜亭點頭致意,隨即打量起了地上錯綜復雜的陣法。
越靜亭的目光在鳳凰身上徘徊,心中湧起一種難以言喻的陌生感,仿佛時間在這裡扭曲,將他們之間的距離拉得更遠。
明明上一次見到對方,就在兩周前九黎現世的那一天。
那是師傅的忌日。
……或許也是鳳凰的。
越靜亭抬腳,靠近了對方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