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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刀

第53章

溫柔刀 3846 2024-12-23 13:45:02

醫生已經在工作了。


她和李耀祖都吃得了苦,孩子一定很堅強。


來不及多想,疼痛又襲來,一次次,從夜晚到天亮。


就算沒有比賽,隻要是賽季,選手請假總是難於登天。那一年的戰隊如有神助,一路順風,積分名列前茅,堅持到了國內決賽。


前一天通宵訓練,該睡的時候卻出門了,李耀祖頂著壓力去醫院。


為了穩定軍心,俱樂部藏住消息,沒讓任何人知道。


他來時,她已經進了產房。


胎齡41周,胎兒位置不好,隻好緊急剖腹產,出生時阿氏評分很低,全身青紫。


麻藥的效果還沒消失,疼痛還沒泛上來,李菜喉嚨啞了,不斷地叫著,叫助產士,找著李耀祖,想要看一眼孩子。李耀祖不在,握住她的手的人是別的人。她不需要他們,她馬上就要見李耀祖。


但李耀祖不在這裡。他轉個不停,從婦產科到新生兒科,跟著孩子奔來走去。氣胸的孩子已經休克了,來到這世界不到半天,就必須被針刺進胸腔。他要籤很多次字,聽一些術語,輾轉去付錢,然後又上樓,回到樓上去留住孩子。


好像在夢裡,什麼都是錯位的。


聽到了聲音,卻又沒聽到。看見了樓梯,卻又沒看見。唯獨皮膚變得煞白的孩子是真切的。


身體在動,大腦卻麻痺了,封閉了任何念頭的出入口。什麼都想不了,隻是被命運擺布著,被現實操縱著,行屍走肉似的,像木頭一樣慌張地行動。


它大概是討厭這裡。


可以的話,他們都願意拿自己的生命去換,希望那個孩子不要討厭這裡,不要討厭這個地方,多留一會兒。


李耀祖在走廊上等待。後半夜時,李菜坐下了。他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來的,發覺時,也沒問她怎麼就下床。她木木地望著前方,不發出聲音,劇烈的疼痛近乎無感。兩個人並排坐著,各自帶著麻木的神情,被緘默埋葬。


這裡是哪?


現在是什麼季節?


累不累?


痛不痛?


會不會渴?有沒有困?


這些不重要,連是白天還是晚上也不重要了。背後和前額出了汗,可手腳卻又冰涼,好像被埋在沙漠裡,體會著滾燙而刺骨的冷。


他們隻是坐著,坐到黑夜過去,白天降臨。人們來來往往,不認識他們,也不知道他們從哪裡來,未來該去哪裡。在他們之中,沒有誰哭泣,也沒有人開口說話。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有人叫患兒的父母籤字。李耀祖尚未聽清,條件反射,站起身來。


淚水流下,李菜甚至沒有自覺,還在困惑中,眼前怎麼突然這麼模糊?好在很快,視野又回來了。她望著他,眼淚像水一樣,自然而然地流滿整張臉。


他接過了筆,擺出在聽人說話的樣子。李耀祖什麼都沒聽到,隻是拿著筆,按照別人的指示辦事。醫生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他這樣。


李耀祖握著筆,筆尖抵住寫字板上的紙。他面無表情,竭力表現得鎮定自若,手不住地顫抖。他從不手抖,可筆晃得那樣厲害,連名字也寫不下去。


他們的孩子無法呼吸,早早地離開了。


隻留他們在原地。


他們像貝類的殼。潮水退去,柔軟的動物被卷走,剩下空空如也的貝殼。


孩子的身體漸漸冷下去,直到天亮,溫度都沒有徹底散去。生它的時間很長,回想起來,那是李菜一生中最像牲畜的時候。可她不感到羞恥,也不絕望,心裡有很多期待。盼望它來到。來接受她和他的愛。然後,成為一個活生生的人。它來了,低低地哭了幾聲,生著病,抱他的時候都沒有反應。死了的孩子居然這樣溫暖。


淚水滴到它胸前。


她抱住它,用臉貼著它的身體。他撫摸它的手心,想看那細小的手指彎曲一次。她把孩子交到他懷裡。他託起它,盯著它閉緊的雙眼。她伸出手,搭住它的額頭。淚水滴到它的手臂上。


淚水滴到它的臉頰上。


火化的爐門接近地面,關上時,李菜毫不猶豫地撲倒在地。不鏽鋼的蓋子落下,它走了。他們什麼都做不了。他們讓它出生,可是,它要死的時候,他們隻是一對無能的父母。


一夜之間,他不得不從平時的生活中剝離出來,去處理許多俗事。手續是李耀祖辦的,骨灰也是他斂的。


死去的新生兒和活過的人一樣,身上的骨頭很完整。焚燒後化成骨片。旁邊的人一步步指示著,與其說教,感覺更像命令他。李耀祖把它們聚攏在一起,收好了,拿起來。他的孩子那樣小,那麼輕。


突然一下,莫名地,他離不開醫院了。還有賽程,李耀祖心裡清楚,卻沒法從醫院走出去,即便隻在門診或住院部的走廊坐著,什麼都不幹。


那時候,他已經轉會到了COR,始終在首發隊伍裡。經理拍板,叫了幾個同事。


他們把李耀祖從醫院裡搬出去,運上車,再送回基地。他動彈不得,所以和一件貨物沒有區別。


他們告訴他,和他講道理。籤了合同,手還能動,發高燒也得比賽,就算患上多麼嚴重的絕症,隻要沒有能替代他的選手,他就要比賽。這不是逼迫,而是社會的規則。


孩子的餘溫揮之不去。比起這個,最讓人痛苦的是,他仍然發揮得很好。


隻要碰到鼠標和鍵盤,身體就會自己動起來。那是他第四次進世界賽,雖然沒拿冠軍,但已經是職業選手中進S賽次數最多的選手。


yao7z平時常用的英雄被ban,拿了當時版本並不熱門的英雄。比賽過程中,他滿地圖遊走,周全地支援,幹淨地對線。COR把去年的冠軍隊打到自閉。


看直播的觀眾隻會覺得李耀祖超神發揮,c起來了。在現場的教練團隊和隊友卻都隱隱不安。李耀祖不說話,隊友失誤也不抱怨,馬上靠一己之力補救。


到最後,他也的確崩壞了。那一年的世界賽,隊伍的狀態急轉直下,被橫掃出局。


yao7z囂張又耀眼,注重個人隱私,離人群很遠,是一個合大眾口味的人物。網友給他起了新的嘲諷綽號,國內有媒體又做了他的特輯,他們期待他成為神。


一切都像是孩子的死換來的,外面的人愛他的超越性,隻有李耀祖一個人在夢裡為孩子撿拾遺骨。


但對生活來說,痛苦不值一提。


日子總要一天一天過。


李菜曾在做飯時崩潰過,突然之間,那天的回憶又闖了進來。她無處可躲,哭也無濟於事,用力捶打著胸口,隻有這麼做,才能好過一點。


她也試著信過教。佛祖、上帝都有。不過,李菜總是忍不住想,神在看的話,為什麼要讓它的孩子髒器衰竭?神知道的話,為什麼不救她的孩子?孩子的骨灰被送回老家,埋在舅舅的墓旁。鄉下的習俗,沒結婚的人不立墓碑。會去掃墓的人沒幾個。她不念經,也不祈禱,隻說“我想你”。


她慟哭的時候,李耀祖總在她身邊。這浩劫中隻有他們兩個,抱著死去的孩子,走在沒有綠洲的沙漠,直到痛苦消磨殆盡。可是,這樣的旅途或許本身就是痛苦。


別人不知道,別人也不在意。


別人沒有抱過那孩子。


空氣很悶熱,生活還在繼續。


和李耀祖離婚一年有餘,李菜沒和他分開,但她終於過得好了一些。


她下班了,導師打給她,讓她過去幫忙做件事。具體是什麼,導師並沒有說。到了以後,另外幾個同門也在。


導師說:“我不是買了新房子嗎?最近鄰居跟我說,我的綠植沒做好。我現在想要弄點木材來種到院子裡,你看你們誰能幫下忙,給我把院子整好——”


導師喋喋不休,李菜從頭聽到了最後。事情安排完以前,她沒說一個字。等到結束,李菜才開口:“孔老師,有件事我想跟你談一談。”


她本意是想等同門出去再說,可導師明顯不願意。她還有事要交代其他人,卻也不願讓李菜換場合。


“什麼事?你直接說吧。”


李菜頓了頓,猶豫了片刻,不是徵求意見,也沒有闲聊的意思,平平淡淡地說出決定:“我要退學了。”


作者有話說:


第52章 走到天邊


導師叫學生到自己家,六、七個同門研究生,外加一兩個本科生,大家一起在電梯間相遇。電梯上升時,同學之間聊了幾句,也都是瑣事,順帶大罵“操全世界的研究生導師”。有個本科生直言已經打退堂鼓,計劃掛一科體育,放棄保研,出去直播帶貨。


李菜傾聽,該笑的時候和其他人一起笑。


電梯門打開,年輕人一窩蜂湧出去。


導師穿著絲綢睡衣,明顯已經洗過澡,晚上該睡覺了。她和他們聊自己新房子的事,說院子裡需要種樹,問這些絕大多數是外地人的學生能不能解決一下。


沒人反駁,有的人提了建議。


事情定下來隻花了半個小時,不止一個人是從學校乘一個小時的地鐵過來的。學生陸陸續續往外走,李菜卻站著不動。導師正為她今天一個字都沒說不爽,直接問:“怎麼了?還不走?”


李菜說:“孔老師,有件事我想跟你談一談。”


“什麼事?你直接說吧。”老師沒放在心上。


“我要退學了。”


最近一直讓李菜思考的煩心事就在這個晚上結束了尾聲。


退學一般要先找輔導員。就想李菜預料的那樣,輔導員馬上過來做思想工作,不管是為了自己的工作,還是導師打過招呼,學校肯定要這麼做。等到過了輔導員那關,接著就是找教務,準備資料,還要請導師籤名,銷各種各樣的校園卡。退學流程辦手續不簡單。


繁瑣的手續是緩衝帶。當人突然衝動,做了什麼決定,總會有這樣的東西讓人冷靜下來。


李彤經常評價李菜可怕。因為李菜幾乎不衝動。她往往會悶頭在心裡想,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有一天,李菜可能會突然踏上旅程,令周圍人措手不及,從未發現她任何準備出走的蛛絲馬跡。


她決定好的事,外界很難讓她改變。除非自己撞得一頭血,李菜不是那麼相信別人。


輔導員攔不住她。


教務也攔不住她。


導師很拿喬,忍氣吞聲等了很久,終於耐不住了,叫她到家裡吃晚飯。範驤磊也在,李菜進門時,他剛好走出來,打開冰箱對著紙盒喝果汁。一看到李菜,他立刻蒙圈,看來是沒從任性的老媽那聽到任何風聲。


李菜一點也不尷尬,笑著跟他打招呼。


導師不會下廚做飯,叫了和牛三明治的外賣。李菜吃了一小口,假如可以的話,她有點想加點腌蘿卜。但她還是吃完了,對她來說,分量有點少。


李菜穿著牛仔褲,面包屑掉下去,她馬上並攏了腿。可雙腿中有海溝似的縫隙。她隻能把落到腿上的面包屑撿起來,放到餐桌上。導師早不開口,晚不開口,偏偏挑了她撿面包屑的時候問。


“你退學打算去幹什麼?”


“工作吧。”


“你?現在工作可不好找。”


“沒事的。況且,我也不用找太好的。”


“不找太好的?不找太好的你怎麼在上海過下去?一個月房租就要三四千。”


李菜不看導師,盯著桌子:“我不會留在上海了。”


導師看過她的檔案:“你要回老家?那個鄉下?”


李菜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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