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李耀祖每天跑步,五公裡,或者更多。經過藥店,他會幫忙把立在地上的招牌搬出來。久而久之,就成了日常。
開藥店給人看病的是個老頭,偶爾動作慢了,比平時晚,李耀祖就故意放慢速度,原地打轉,一直等到他出來。
李菜在二樓,知道他每天這時候會做什麼,看著他左顧右盼,小跑著兜圈子,等待老人打開門。她無意識地放松,交替兩條腿的重心,手肘撐在窗臺上,耐心地端詳。
李耀祖等了好久,遲遲不走。她回頭看了眼掛鍾,突然想起什麼。
李菜下樓。黑暗的樓道伸手不見五指,隻聽一連串的悶響,門打開,她跌跌撞撞地跳到夜宵店外,襯衫外套套了一半,邊披上邊說:“……今天不在。”
李耀祖看過來,不由得皺眉,乍一看有點傲慢。這反而給了李菜底氣,她平復了心情:“今天人不在。醫生被他兒子接去了,要在那邊住幾天。”
他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裡。李菜覺得自己該說的都說了,掉頭回去。背後始終沒傳來男生的聲音。李耀祖沒有回答。
李菜停頓了一下,門自動關上了。她留在黑暗悶熱的樓道裡,站了一會兒,慢吞吞地上去。
媽媽已經起來了,頂著亂糟糟的頭發打呵欠,坐到餐桌邊,看到她就問:“大熱天的穿這麼多幹嘛?”
李菜去摸衣服,背上已經有些汗湿了。她脫掉外邊套的襯衫,忍不住笑了,笑自己傻。媽媽也笑了,笑她發神經。兩個人笑得很大聲。
媽媽搗鼓了半天洗衣機,最後還是打了維修的電話。與此同時,爸爸煮了面條,又泡了米粉喂病人。李菜吃完面,把碗送到水槽裡。爸爸說他來洗,她要出門了。
她在換鞋,媽媽端著碗到門口來,提醒道:“記得拿傘。天氣預報說這幾天會下雨。”
“下雨好,下雨就降溫了。”面都坨了,爸爸才開始吃面,匆匆咽下去在背後說。
“我走了。”李菜說。
到了超市,李菜和老板娘打了招呼,套上圍裙,先去進貨的面包車旁幫把手。她搬了箱子出來,還沒進門,就被邵遠鑫接了過去。
邵遠鑫抱過箱子,彎腰進開到一半的卷閘門。李菜拎了其他東西跟進去。
他問:“家裡沒事了?”
“沒事了。”回答時心情有點復雜,為了讓氣氛自然些,李菜又故意多說幾句,“一沒事就趕緊來上班了。”
“那就好。有什麼事你再提。”邵遠鑫轉頭走了。
上班的時候,老板娘問李菜:“昨天怎麼是邵遠鑫值的班?搞得他被蚊子咬了幾個包……你想調班請假,要提前說的咧。”
李菜老老實實地點頭答應,又態度誠懇地道了歉,心裡很驚訝,等於昨天是邵遠鑫幫了她的忙。
她糊弄老板娘的時候,邵遠鑫從不遠處經過。李菜抬起眼,剛剛好和他對上目光。他錯開了,又看回來。李菜隻是盯著他,靜悄悄地,朝他擠出很淺的微笑。
一周七天都要上班,爸爸媽媽也要工作。老板沒大度到讓她動不動就請假,到最後,李菜還是沒在超市做了,由老板娘結了這些日子的工資給她。
拿著幾百塊錢,李菜準備回家。
超市的圍裙很廉價,面料粗糙,掛在脖子上的部分終日摩擦。李菜伸手去摸後頸,那裡已經悶出一層有點像痱子的凸起,倒不痒,就是疼。她計劃回去抹點皮炎平。
頭發長長了,也該要剪了。平日裡,李菜喜歡留恰好到肩膀下面一點的長度,幹活時能綁起來,散下去也算長發。
她正想著,一邊摸脖子後面一邊往前走,背後傳來喊她名字的聲音。
邵遠鑫追出來,問她周一有沒有空。
“我們去遊泳。”他說。
李菜問:“去水庫?”
“怎麼可能。沒人帶,會淹死人的。”邵遠鑫哭笑不得。他笑起來還挺好看的,好神奇,不論多麼普通的臉,隻要摻雜了感情色彩,就會無聲無息地整形。
李菜也稀稀拉拉地笑了幾聲,最後換了周天。那天媽媽上班,爸爸也在家,不用她做事。
走之前,李菜翻出了泳衣,在臥室坐了一會兒,從抽屜裡翻出在格子鋪買的唇彩。
梅子的顏色適宜梅子成熟的季節。
她塗了一點,對著鏡子微笑。還不錯,很襯她的皮膚。頭發散開來,她拎了包,東西帶得很齊,穿著無袖連衣裙出門。
二中校內有個老遊泳池,每年都有消息說要拆,但至今仍在夏天開放。邵遠鑫辦了張卡,說是卡,其實也就是名片大小的紙張,上面有數字代表次數。看門的阿姨先點人頭數,然後用打孔器按下一排孔。
李菜被塞了遊泳圈,訕訕地笑著,從淺水區的臺階下去。邵遠鑫也陪她。他那些朋友都發出噓聲,壞笑著瞎起哄。
冰涼涼的水濺開來,周圍都是小孩子,有拍水濺到臉上的,李菜著急閉眼,等睜開就忍不住笑。兩個人慢慢踱到深一些的地方,人才變少。李菜的腳挨不著地了,邵遠鑫漂在她身邊,時不時伸手去扶她一下。
她驚慌時伸出手,碰到他裸露的肩膀。他也抬手,握住了她的手指。他們聊天,聊暑假,聊期末考,聊初中,聊高中,聊熟悉或不熟悉的同學和老師。
沾了水的東西都滑滑的,笑聲也湿答答的,填補幹涸了很久的生活。李菜不否認自己玩得很快樂。
她去用紙板寫著“女”的那一側衝洗身體。
四肢和頭發都變得幹澀,手指也被泡得皺巴巴的,身體很沉,就像做了一場湿潤的夢。浸淫在愉快中,被玩樂的時光抽幹了身體。
李菜用鑰匙打開儲物櫃,發現跳出來很多提醒。
她一面讀一面往外走,邵遠鑫他們還約好了吃晚飯。半個鍾頭前,同桌發來消息,說她們要去二中找李耀祖,他在奧數班,七月要補課。女生不服氣,還是為了上次的事。
腦海裡浮現出李耀祖從樓下跑步經過的畫面。
邵遠鑫在喊李菜的名字,李菜懵懵懂懂地抬頭,接應了一聲。
“你先回去吧,”李菜說,“我朋友過來了。”
今天玩得很開心。
邵遠鑫問:“你怎麼回去?”他們是騎摩託車過來的。
“坐五路車。”李菜回答。
其他人走了。李菜跟他們揮手,同時打了同桌的電話,問她們在哪。同桌用往常說別人壞話時那種可恨的勁兒告訴她:“你打得太是時候了!快來!看我搓佢十八胎祖宗!”
泳裝在袋子裡,滴了一路水。李菜跑過去,後悔自己穿了拖鞋。
奧賽班還沒下課,李菜和同桌還有另一個女生打了招呼,空出手去擰頭發裡的水。同桌和她更熟,問她說:“去遊泳了?”
“嗯。”
“難怪你不接電話!和誰?”
擰完頭發,李菜覺得無袖的裙子穿著不自在。可惜沒有衣服可以披,隻好用一隻手搭住另一側手肘,不經意地說:“邵遠鑫。”
同桌撲哧一聲笑了,同桌的朋友也關心起來。這多有趣,比作業寫完沒有、幾號開學有意思得多。
“他喜歡你吧。”
“隔壁班那個要氣死了。”
“她也喜歡邵遠鑫?好尷尬哦。”
女生嘰嘰喳喳聊著天,李菜悶不作聲。就算到傍晚,太陽也還是太曬了。
教室門打開,不認識的人陸陸續續往外走。李耀祖出來得很晚,單肩背了個土裡土氣的黑書包,吊梢眼,好看,但顯得不好打交道。
“李耀祖,姐看上你了。你別給臉不要臉……喂!我跟你講話……”
就算氣勢洶洶地卷土重來,情況也不大理想。李耀祖理都不理她,一個字都不聽,直接走掉。
他繞過她們,恰好走的李菜那一側。明知絕對不會撞到,李菜還是差點避讓。天忽然陰了,就在短短一瞬間。人們都仰起頭看雲。
她站在原地,目視前方,不去看他。擦肩而過時,李耀祖抬起眼來。他確鑿地望向她,走開以後,又回頭,漫無目的地多打量了幾眼。
要下雨了。
女生們的謾罵聲風起雲湧。李菜抿著嘴唇,眼神放空。同桌問她怎麼想,她也跟著罵了幾句,顛三倒四,什麼都不想地就說了。
李耀祖肯定經常被人罵。聽她們說,他成績也就中遊,偏科,獨來獨往的,不合群。跟他去網吧開黑,他總瞎玩,要麼就嘴巴犯賤,素質很差,搞得大家都一肚子火。
聽到她們這樣說,李菜忍不住笑了,剛才遊泳的疲憊一掃而空。出校門的路上,她不假思索地追問:“然後呢?還有嗎?”
她們卻又聊起了邵遠鑫。說他身高怎麼樣,人怎麼樣,家裡有沒有錢,和李菜有沒有可能。李菜的笑容好像曬幹的醬油,髒兮兮地粘在臉上。她們催她趕緊“收”了他。李菜對他不是沒有意思,是會特意為了他塗唇彩的意思。
另外兩個女生騎單車回去,李菜準備坐小巴。
離公交停車的點也就幾步路。她走過去,雨就在這時候下起來。水的腥味是溫熱的,像要把人煮熟了一樣。李菜縮到店面的屋檐下,從裝泳衣的袋子裡拿出傘。
折疊傘卷在一起,生了鏽。她撐開,被夾到手指,於是吃痛地松開。
遠處小巴慢悠悠地到站。
她需要坐上去。
她著急坐上去,即便要淋雨。李菜向前邁開了步子。
陌生的手攥住衣服後背,她被拉回去,在踏入瓢潑大雨之前。李耀祖不說話,李菜終於看向了他。他從她手裡奪過傘。
打開雨傘,他也被壓到了手,疼痛時蹙眉,卻不知道是不是要面子,始終沒吭聲。
李耀祖撐開傘,塞到李菜手裡。沒給她道謝的機會,他把肩上的包往裡提,隨即衝進雨中。
從頭到尾,他沒說一個字。
突然的雨天,莫名其妙的人,夠她慢慢走過去搭乘的小巴。李菜坐到靠窗的座位。驟雨是空中的潮,不知不覺又退卻了。雨變小了。
她側過頭,看到騎自行車的李耀祖。他沒有傘,隻能淋雨,但因為年輕所以不要緊。李菜的祖母迷信,在家供菩薩,經常去算命,認為人的骨相和運氣有關系。李菜不關心,單純覺得李耀祖長得好。
作者有話說:
第3章 多肉盆栽
回去路上,李菜接了一個媽媽不回家吃飯的電話。到樓下,她碰到送泉水的三輪車,於是買了一桶。師傅要先送其他家,說等會兒幫她拎。李菜等了好久,著急淘米煮飯,所以自己提了上去。水重得要死,進門時,腳趾還撞到了門框,雖然痛,可她居然被自己滑稽的處境逗笑。
李菜笑得很暢快,收了衣服,轉頭進廚房。下過雨,天黑以後又降溫。她心情很好,好得不得了。涼爽的天氣給了她樂觀的理由。
爸爸進了家門,就看到李菜在給病人剪腳趾甲。她把他的腿從膝蓋上拿開,卷起鋪在身上的報紙,哼著歌拿去扔掉,彎腰把指甲刀扔到抽屜裡,一副很有耐心的樣子。見他進來,李菜喜滋滋地說:“飯在灶臺上。我做了綠豆稀飯,煮得好沙,放冷了,在冰箱。你拿出來吃。”
李菜她爸“嚯”了一聲,本來想調侃兩句,但一揭開鍋就什麼都忘了,拿著粥勺就開始吃。
綠豆粥煮得很稠,放了白砂糖,帶點鍋底的焦味,冰冰冷冷,好吃慘了。李菜沒別的本事,飯做得很香,這時候繞到他背後,幫忙關了冰箱門,得意地笑:“好吃吧?”
她爸初中學歷,誇不出什麼來,索性豎了個大拇指。
爸爸想全吃完,又想起李菜她媽,硬生生從嘴邊留了幾口下來,把保鮮膜蓋回去。
等他們都洗完澡了,媽媽才下夜班回來,嘴上說“哎喲不吃不吃肚子很飽”,手卻還是接了過去,稀裡呼嚕把碗底刮一遍。
晚上病人不太舒服,爸爸出去打地鋪。李菜睡到媽媽床上,媽媽在梳妝臺旁邊塗臉,吃飽了的嘴巴也沒闲著,一直說李菜她爸的壞話。李菜趴著寫作業,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跟著哧哧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