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會講她那些小鳥朋友們天南地北的見聞。
有時候,又為那棵後院被雷劈了的桂樹默默難過。
夢中的一切,都像是真實發生過的。
蕭昀垂眼看著小竹。
「十四歲生辰那日,我從天亮等到天黑,並沒有等到阿箬。」
「於是我學著她的樣子,自己折下了一段青竹。
可惜。這十數年裏,我敲過很多次,她也從來沒來過。」
蕭昀笑了笑。
「老管家跟我說過很多次。蕭府雷根本沒有一個穿綠羅裙,名叫阿箬的小姑娘。」
「我也快要覺得,那就是一個做不得真的夢了。」
「直到——」
直到那夜。
重生在沈青箬身上的我,偷偷溜回了蕭府。
和他夢見的那樣,送了他一段小竹。
多年夙願,一朝成真。
我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話。
難怪今世,蕭昀對我這樣熟悉。
原來我未出現的這些年裏,他也在等我。
我以為的初見,在他眼裏,是久別重逢。
隻是可惜。
我來晚了整整十年。
16
「那夜你和我講完那個夢以後,我想了很久,大概你說的就是前世的事情吧。」
蕭昀的目光溫柔,是很珍重的意思。
「阿箬,是我欠你。」
我被那樣的眼神看著,幾乎落淚。
心中,又生起巨大的恐懼來。
我將前世隱去的部分,和蕭暄重生的事情也一併告訴了他。
「蕭昀。」
我抱住他的脖頸,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
千頭萬緒,臨出口,卻隻剩下一句「你不要死」。
蕭昀輕輕拍著我的背,應了聲好。
「派去盯著他的人,截住了他和左相往來的書信。」
「我本來準備禁足他,卻沒想到今日皇後娘娘點了名要他來。」
我臉上一熱,連連擺手。
「我沒有那個意思……」
「是母後看我天天往蕭府跑,誤會了。」
話音未落。
林子外,忽然響起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
我急忙追出去看。
原地,隻剩下一盤打翻的酥糖。
當看到蕭暄空蕩蕩的席位時,心中不好的預感達到了極點。
我抓過一個小太監,「蕭小公子去了何處?」
他滿臉茫然。
「剛剛新上了松子糖,小公子說殿下愛吃,端著去尋殿下了。」
「殿下沒有遇見他嗎?」
17
不多時,皇帝到了。
觥籌交錯,熱鬧非凡。
沒過多久,臉色慘白的蕭暄回來了。
他隻低頭,盯著自己的酒杯。
半晌。
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
蕭暄猛然起身,幾步來到了皇帝面前。
「陛下!」
「臣要揭發有人冒充公主,混淆皇家血脈!」
指甲掐進掌心,我心中一緊。
下一刻,就見他一拜到底,揚聲道——
「五公主被竹妖奪舍,請陛下誅殺妖孽,還公主公道!」
皇後放下茶盞,又驚又怒。
「陛下!」
「此人信口雌黃,斷不可信!」
蕭昀起身,「怪力亂神本是無稽之談,你豈可胡亂猜測!」
幾個大臣也紛紛說情。
「陛下,茲事體大,莫要傷及血脈情分哪。」
蕭暄不卑不亢拱手。
「真假與否,一驗便知。若是竹妖奪舍,必然神魂有異。」
「倒是兄長——」
他含笑看來,「與五公主私交甚密,還請先行回避。」
蕭昀還要再辯,被皇帝打斷。
「夠了。」皇帝沉聲道。
「五公主忽然清醒一事,如今想來,著實蹊蹺。」
「來人。請護國寺高僧。」
皇帝沉吟片刻,「皇後身體不好,以免沖撞了,先回宮吧。」
「陛下!」
皇帝抬手制止。
「玫娘,朕一定給你一個交代。」
皇後隻得嘆氣。
「是。臣妾相信陛下。」
「隻是,若有人蓄意汙蔑公主,該當何罪?」
得到了「決不姑息」的答復後。
皇後走到了我面前。
「青箬。」
她拍了拍我的手,目光很溫柔。
「母後吩咐小廚房做了你喜歡的松子糖。」
「莫怕。母後等你回來。」
18
我回想著皇後最後那個笑,怔愣許久。
奇異地,一顆心竟然漸漸安定下來。
直到護國寺的高僧合手念了聲佛號,我才終於回神。
「阿彌陀佛。」
「五公主神魂不穩,卻並未有異。」
空氣中陷入死寂。
蕭暄不可置信。
「怎麼會這樣……不可能,這不可能!」
「我親眼所見,此人是竹妖化形!」
我揉了揉眼睛,泫然欲泣。
「蕭小公子,你愛慕我不成,竟惱羞成怒,汙我清白!」
「你的心思,竟這樣狠毒!」
眾人議論紛紛。
蕭暄睜大了眼睛,「你胡說,你——」
皇帝陰沉著臉,揉了揉額角。
「拖下去。」
旁人看不見的角度。
我用僅蕭暄能聽到的聲音笑道。
「如何?這番話,原封不動地還給你。」
那天,我沒能吃到皇後小廚房的松子糖。
自從高僧驗過我的神魂後,我便隱隱頭疼。
蕭暄剛被侍衛押下去。
我就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19
竹子的一生,比人要長得多。
在我化形之前,便已經經歷了數十年的歲月。
光怪陸離,大夢一場。
夢裏,我看見了年輕時的皇後。
醒來已是數日後。
皇後坐在床前。
見我醒來,揩了揩眼角的淚。
她啞聲喚我,「青箬。」
千頭萬緒攪在一處,看不分明。
「母後。」
我望著她通紅了眼眶,問出了那個疑惑。
「我們是不是,曾經見過?」
她說:「是。」
皇後多年無嗣。
有一日,曾經夢見一株竹子。
竹影搖晃,變成綠羅裙的小姑娘。
皇後見了很是喜歡。
從袖中取出幾塊松子糖,遞了過去。
「你是誰家的女兒?」
那小姑娘沒說話。
接過糖,竟湊近她,「吧唧」親了一口。
皇後愣住了。
幾秒後,她試探性地問:「你若有意,不如做我的女兒?」
「我小廚房的廚子會做很多甜點。」
見她眼睛發亮,皇後笑著補充:「杏仁酪、櫻桃煎、荷花酥……你可以吃很多。」
小姑娘蹙著眉,有些為難。
「可是,我長在這戶人家,也欠了這戶人家恩情,還沒有還。」
皇後揉了揉她的腦袋。
「沒關系,我等你。」
於是三個月後,皇後診出喜脈。
又過了七個月,誕下公主。
因夢中的青竹,她給她起名「青箬」,視如此生唯一的珍寶。
公主天生癡傻,不會說話,像是失了魂魄。
但是沒關系。
皇後想,她們已經約好了。
她說了會等,就會一直等下去。
而那個小竹子——她說了報完恩回來赴約,就一定會來。
「所以那天你同母後說話,母後就知道,是你回來了。」
這些年過去,皇後鬢角已有白發了。
燭火搖曳,她眼中隱約有水光。
「沒有做娘的,會認不出自己女兒。」
「幸好,青箬沒讓母後等太久。」
我抬手,緊緊抱住了她。
「母後。」
我悶悶道:「我要吃杏仁酪、櫻桃煎、荷花酥——」
皇後揩了揩眼角,「好。」
真好。
原來顛沛流離半生的盡頭,是回家。
做竹子很好。做人也很好。
我也有家了。
20
因神魂不穩,我被皇後和蕭昀勒令上山,閉關修煉。
至於蕭暄——
他有辱皇家顏面,被治了個「大不敬」之罪,秋後問斬。
我臨上山前,他說,想要見我一面。
昏暗的天牢裏。
數日不見,蕭暄面如枯槁,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精氣。
「阿箬。」
半晌。蕭暄先開口了。
「那日揭發你,並非我本意。」
「我隻是……聽見你說對我無意,一時情急。」
一時情急,所以寧可毀了我?
我嗤笑:「你還真是被小桃採補傻了?」
蕭暄垂著腦袋,不再看我。
「這些日子,我總是夢見前世的日子。」
「那年你帶著我逃亡,我高熱不退,燒得嗓子都幹了。荒郊野嶺卻也沒有水,你割了腕,用血喂我……」
我打斷他,「你想說什麼?」
蕭暄握了握拳,聲音嘶啞。
「所以你對我這樣好,隻是因為兄長嗎?」
「你對我,當真一絲情分也無?」
我毫不猶豫,轉身就走。
「一絲也無。」
蕭暄笑出了眼淚,「好,好。」
「對不住。上輩子,是我毀了你。」
我緩了步子。
「你何止對不起我。你對不起長公子,對不起蕭家。」
「蕭暄。」我頓了頓,「有個問題我一直想要問你。」
不待他應聲,我自顧自道。
「長公子待你不薄。你為何非要置他於死地?」
蕭暄嗤笑,「因為我不甘心。」
「憑什麼他是蕭家嫡子。身份、品貌、才學,樣樣比我好,處處壓我一頭。」
「蕭家基業是他一生心血, 我偏偏就要毀了它!什麼光風霽月的長公子,死後不照樣被人指著脊樑骨罵!」
這個瘋子。
我抬眼看他, 「你確實該死。」
他笑了笑, 「不過我也真是糊塗了, 這世上,待我好的隻有小桃。」
「這輩子, 我竟然還不信邪,想看看你的真心……我該早點除掉你的。」
我平靜道:「我來之前, 小桃託我給你帶一句話。」
「什麼?」
「她說, 多謝款待。」
21
我對上山閉關這件事,心中很抗拒。
上一世,蕭昀送我上山時,說一個月後就來接我回去。
結果那天我從天亮等到天黑,都沒等到人。
蕭昀騙我!
我生氣地下了山,想要和他大吵一架,卻發現蕭府已經血流成河。
蕭昀病死,蕭家滅門。
一切天翻地覆。
蕭昀哄了我半天, 都不見好。
最後是皇後聽說了,信誓旦旦地打包票。
「青箬, 你安心閉關。」
「有母後盯著,看這京中還有誰敢嫁蕭公子!」
母後,你又誤會了!
對上她慈愛的目光, 隻得咽下嘴裏的話, 鵪鶉似的點了點頭。
皇後掩唇而笑。
又吩咐小廚房連夜做了許多甜點, 要給我帶上。
我看著那鼓鼓囊囊的一大兜, 欲言又止。
「竹子也要好好吃飯!」
皇後義正詞嚴地說完,忽地軟了眉眼。
「母後等你回來。」
22
再一個月。我的神魂終於完整地融入這具身體。
下山那日恰好是除夕夜。
「小竹子, 你可算是回來了!」
視線中,閃過粉裙的一角。
我被揉入一個帶著甜香的懷抱,險些喘不過氣。
「小桃,我不會被毒暈吧?」
小桃氣得嚷嚷, 「小竹子,你好沒良心!」
「我怎麼捨得毒你啊!」
說著, 她端詳著我, 滿意地點點頭。
「閉了一個月關,臉又圓了一圈。」
「可見是沒有好好想我!」
我笑罵著推開她。
「好嘛, 我偷偷變圓,才不要想你!」
身後,忽而響起一道帶笑的聲音。
「那阿箬想我嗎?」
我回頭, 撞進一雙溫潤的眼眸。
我訥訥半晌, 隻蹦出來一句——
「好久不見,你身體可好?」
蕭昀輕笑:「不好。」
我一顆心剛懸起來, 就聽他續道。
「害了相思病。」
「蕭、昀!」
我跳起來要打他,卻被他一把抱住。
「阿箬。我很想你。」
我抿了抿唇,想要壓下唇角的笑意。
「好啦好啦, 我知道啦。」
「我們快去見母後吧!她還在宮裏等我們圍爐守歲呢。」
我牽起小桃的手,「小桃也去!」
小桃哼笑,「還算有點良心。」
新雪覆長街。家家戶戶懸掛的花燈映過眼眸。
遠處,煙火漫天。
我偷偷扣緊蕭昀的手, 在心中悄悄許願。
惟願——
如花似葉,歲歲年年,共佔春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