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滿門抄斬時,是我從死人堆裏救出了小公子。
隱姓埋名,供他讀書科考。
可他金榜高中那日,卻請旨殺我。
「草民的侍婢阿箬乃竹妖化形,請陛下就地誅殺!」
直到死,我才知道——因我曾經殺了那個爬他床的婢女。
他便恨了我這麼多年。
再睜眼,我重生到滅門前夕。
那婢女盯著小公子的床,躍躍欲試。
她的本體,是劇毒的夾竹桃。
1
我死在親手養大的小公子金榜題名那日。
困在誅妖陣內,烈火焚身。
竹子最怕火。
被焚燒的皮膚維持不住原形,變得焦黑。
我半跪在地上,疼得發不出聲音。
「莫要掙扎了,這誅妖陣是護國寺高僧所設。」
「魂飛魄散,十死無生。」
那身狀元袍真刺眼啊。
明烈的紅。幾乎和火焰連成一片。
蕭暄就這樣負手站在我面前。
眉眼含笑。
如同看一場戲,賞一朵花。
「……為什麼?」
枝葉成灰,袖管空空蕩蕩。
為什麼,這樣恨我?
蕭暄笑了。
那張臉與故人七分相像,如今卻如同厲鬼。
「這要問你自己,阿箬。」
他低身湊近,如同情人溫柔耳語。
「你殺了小桃。」
小桃是蕭暄的貼身婢女。
她的本體是夾竹桃。
蕭家滅門後,我帶著蕭暄逃亡。
也就是那個時候,我發現蕭家這個小公子不太對勁。
像是被蠱惑了心智。
我暗中觀察,發現小桃夜夜溜入蕭暄房中。
天明時又滿臉饜足地出來。
她在採補蕭暄。
這樣下去,蕭暄遲早會變成傻子。
「我說過,她對你別有用心。」
我喘了口氣,「靠近她,你會被害死!」
火光裏,蕭暄驀然紅了眼睛。
「小桃自幼陪我長大。她品性如何,有什麼心思,我最清楚!」
「你的心思,才是真正的惡毒。」
他冷笑著下了結論。
「你喜歡我。」
「所以,你嫉妒小桃與我親近,尋了個由頭把她逼死。」
我怔怔聽著,忽然想起事發那夜。
小桃當著蕭暄的面,直直往我劍上撞。
鮮血流了我滿手。
她笑容艷艷,在我耳邊呢喃——
「阿箬,小公子遲早會替我殺了你。」
當時的我不解其意。
原來……如此。
我幾乎笑出眼淚,「我?喜歡你?」
蕭暄冷冷睨著我,勝券在握。
「你若不是喜歡我,當年蕭家滅門,你為什麼救我?」
「這些年,你又何必為我殫精竭慮?」
「你還敢說對我沒有覬覦之心?」
我閉了閉眼。
「你錯了。」我平靜道,「我隻覬覦長公子。」
「至於你——蕭暄,你以為你是誰?」
我看見蕭暄驚愕的表情。
扯了扯唇角,笑得又恨又快意。
「你這條命,是長公子替你求的。」
「若不是他所託,我管你去死!」
2
我本就是長公子書房外的青竹。
老丞相早逝,偌大的家業便落在長公子身上。
那年他不過十四歲。
病弱,又不愛喝藥。
天材地寶熬成的藥,全被他悄悄澆了竹子。
那藥大補。我就是在這個時候,生出靈智的。
那日,長公子準備故技重施的時候。
我幽幽出聲了。
「好苦。」
長公子端著藥碗的手一頓。
我咂巴咂巴嘴,「長公子,我要喝甜水。」
「你認得我?」他凝眸看來。
「我聽他們都這麼叫你。」
我晃了晃蔫黃的新葉,十分委屈。
「看你幹的好事!」
他盯著我看了半晌,忽然用指節抵住了唇。
眉眼彎彎,似乎在笑。
「是我的錯。」
當然是你的錯!
十二年光陰輪轉,如同走馬燈。
最後一幀,定格在初見時節。
意識彌留之際,我無不委屈地想——蕭昀,都怪你。
不好好喝藥,死那麼早。
你死後沒多久,蕭家樹倒猢猻散。
我帶著你弟東躲西逃,沒過一天安穩日子。
快熬出頭了,還要被他背刺。
蕭暄一點都不像你。
他簡直就是白眼狼成精!
我痛得麻木,碎碎念好久。
竹子燃燒的聲音卻忽然消失了。
我茫茫然睜眼。
耳邊,響起一道雀躍的女聲。
「公主……公主醒了!」
3
我重生到了五公主沈青箬身上。
她本是中宮嫡出,卻天生癡傻,不會說話。
如今我一開口,皇後喜不自勝。
鬢角斑白的女人,抱著我淚如雨下。
我看著胳膊上的淚珠良久。
生澀地張開手臂,回抱住了她。
皇後回宮前,給我留下了一堆世家子弟的畫像。
「青箬如今也到了選駙馬的年紀。」
「喜歡哪個,母後為你張羅。」
我看著她遠去的身影,出神地摸了摸胳膊。
淚痕已幹。
掌下肌膚觸感溫熱,並非草木之質。
我一張張翻看著畫像,很快翻到了蕭昀。
當朝右相,年二十五。
我心中一顫。
蕭昀沒有活過二十五歲。
此時離他身死,丞相府滅門,還有一個月。
上一世的這個時候,我剛修得人身,神魂不穩,被蕭昀關在後山修行。
誰知一出關,就得知蕭昀病死,丞相府滅門的噩耗。
可我明明記得。
閉關前,蕭昀的身體雖然虛弱,卻不至病死。
一定是有人要下手除掉他。
我心中發緊。
這是我能救下他的最後機會。
隻是——
我忽然想。
他書房外的那段青竹還會生出靈智嗎?
他還會不會,記得我?
4
幾日後,宮中設宴,君臣同樂。
蕭昀一身緋紅官袍,襯得臉色又蒼白了幾分。
他喝醉了,怏怏垂著眼睫。
我先離了席,又讓侍女小翠給他遞了信。
隻說五公主想要見他。
夜深雪寒,我攏著手爐,止不住地跺腳。
先前做竹子的時候,我可耐寒了。
卻想不到肉體凡胎,這麼受不得凍。
身後,腳步聲響起。
我眼睛一亮,驚喜地回身。
「長公子——」
入目,卻是一張陰鷙的少年臉。
我目光一頓。
蕭暄。
「……怎麼是你?」
他垂眼打量著我,沒說話。
我毫不示弱地看了回去。
「本宮要找你兄長,他緣何不來?」
蕭暄忽然伸出手,我下意識後退兩步。
他動作一頓,順勢拂去了落在我肩頭的新雪。
很輕地笑了一聲。
「許久不見了——」
「阿箬。」
我心神巨震。
他也……重生了?
一念剛轉,小翠已經出聲斥責。
「大膽,竟敢直呼公主名諱!」
蕭暄盯了我幾秒。
「臣與公主一見如故,一時失了分寸。」
見我神色不變,朝我行了一禮。
「還請公主恕罪。」
我冷笑,「本宮要請的是蕭家長公子,倒是覺得你眼生得很。」
蕭暄抬頭,「兄長病弱,今夜醉酒,又受了風寒。」
「現下,已經回府了。」
5
蕭昀又病了。
我急得半宿沒睡,趁夜出了宮。
蕭府佈局我爛熟於心。
繞開夜班的守衛,我暢通無阻地摸進了他的房間。
剛翻進去,我就聞到一股極淺淡的甜香。
案頭放著一盆四季海棠。
我蹙眉湊近,借著月光,忽而抽出了其中一枝。
有人在這盆海棠裏,藏了一枝劇毒的夾竹桃。
我回頭,蕭昀仍無知無覺地躺在榻上。
雙目深闔,神容如雪。
他睡得並不安穩。
嘴角溢出一縷縷的鮮血。
我下意識湊近,抬手去揩他唇角的血跡。
將要觸碰到的時候,卻被淩空截住了手腕。
骨節清瘦,青筋突顯。
那是執筆寫字的手。
我僵硬地抬眼。
蕭昀懨懨垂著眉眼,眼中似有困惑。
他的瞳色很淺,正好映出一個我。
「長——」
我張了張嘴,卻被他啞聲打斷。
「我在哪裡……見過你嗎?」
蕭昀不記得我了。
呼吸錯了一拍。我仰頭強笑。
「怎麼會沒見過呢?」
我抬手一指窗外青竹,蕭昀抬眼看去。
「長公子。我們朝夕相對很久啦。」
為了增強可信度,我湊近他,壓低了聲音。
「我知道,你以前經常偷偷把藥倒掉哦~」
蕭昀抿了抿唇,又別開臉。
我轉到他面前,觀察他的表情。
「你生氣啦?」
「你不要躲我,我真的是來報恩的!」
他不答,隻問:「你叫什麼名字」
「阿箬。」
我仰頭,認真道:「我隻說一次,你要記住。」
「忘了再問,我會生氣的。」
蕭昀似是怔了一怔。
他忽地按住額角,斂去眼中情緒。
「好。」
6
我纏著蕭昀,把他臥房裏裏外外都排查了個遍。
沒有異常。
仿佛那枝藏在海棠中的夾竹桃,隻是一個錯覺。
再幾日,小翠那邊快要瞞不住了。
託人送來口信,要我回宮。
臨走前,我折了一小段青竹,塞到蕭昀手中。
我騙他說,我如今神魂不穩,不能常常變成人形。
「要是想我了,就敲三下這段竹子。」
「這是我的本體。我會感受到的。」
前世,我也這樣做了。
眼見著蕭昀收下了小竹子,我滿意地點點頭。
「長公子,下次再見。」
我走得太急。
以至於沒有看見——在我轉身後,蕭昀從袖中,取出一截一模一樣的小竹。
他的目光掃過兩截小竹,低頭用額頭碰了碰。
神情溫柔。是很愛惜的意思。
……
我蹲在墻頭,偷偷摸摸,正要翻出府。
忽而瞥見另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
是小桃。
大半夜的,穿著身濃艷的粉裙,妝容華麗。
她像是剛修出人身,走路磕磕絆絆。
就很快驚動了蕭府的侍衛。
「誰在那裏!」
小桃驀然睜圓了眼睛。
捂住唇,縮在墻角瑟瑟發抖。
她看起來又興奮又害怕。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那條路的盡頭,是蕭暄的臥房。
我心中了然。
她這是要去勾搭蕭暄了。
我回想起前世,扯了扯唇角。
既然蕭暄對你那麼情深義重。
那我乾脆成全你們。
腳步聲越來越近。
侍衛轉過回廊,眼見著就要往這邊走。
我朝著他們的方向,飛身掠過。
「誰?」
「抓住她!」
侍衛大驚,紛紛扭頭追我。
餘光裏,小桃提著裙角跑遠了。
祝你成功,夾竹桃。
我甩掉最後一個侍衛,在心中真誠地祈禱著。
7
前世,蕭昀剛病逝,就有人揭發他私通南蠻。
那人偽造蕭昀和南蠻王的往來書信,證據一應俱全。
隻是蕭昀已死,無從辯駁。
皇帝大怒,下令將蕭昀五馬分屍,又將蕭府滿門抄斬。
蕭昀死得蹊蹺,這一切來得太過順理成章。
就像……有人故意謀劃的一樣。
有人想害蕭昀。
這個人就藏在蕭府裏。
蕭昀君子端方,一世清名。
死後,卻遭此橫禍。
後來我那麼努力地讓蕭暄改頭換面,又科考入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