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是因為保欽元說會不會訛錢那一句生氣了?
“那個……”
夏樹坐直後背,雙手放在雙膝上捏了兩下,輕咳一聲,開口試探,“剛剛他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
易年緩緩側過頭來,眼底有些發紅。
不像是生氣,倒像是,失落?
應該是夏樹的錯覺。
“什麽話?”
“就是,訛錢,什麽的。”
半晌。
直到有其他病患從兩人旁邊走過,他才說:“我不是那種人。”
語氣沒有分毫溫度。
那股傲然的勁兒又出來了。
他從前就是這樣,任何事都不放在眼裏。
永遠與世無爭,永遠平靜如水。
深藏若虛,但隻要站在那裏,就是滿身光芒。
兩人沒再說話。
看著易年戴帽子的模樣,夏樹恍了神。
莫名想起十年前,她第一次見到他的那個夏天——
正午時分,太陽高懸,熱浪在田間翻滾。
與禾莊村相接的那條縣道,因為修路,車子堵得不能動彈。
那幾年豬肉價格上漲,農村裏很多農戶都搭棚養起了豬,夏樹的父母也不例外。
那天拉飼料的貨車因堵車沒法進村,父親便使喚夏樹去幫忙卸飼料。
夏樹一袋一袋從貨車上將飼料卸下來,再由父親騎著三輪摩託車一趟趟拉回去。
兩噸飼料,聽起來有點嚇人,其實也才四十袋。第一趟是父親和她一起搬,隻剩下不到三十袋由她獨自卸。
夏樹從小就幹過不少體力活,區區幾十袋飼料根本不在話下。
耐不住炎炎夏日的高溫暴曬,卸下最後一袋飼料,她的雙眼被汗水滲入,刺痛難忍,嘴角也掛著微鹹的汗粒。
離她不遠的縣道邊,有一條小溪,她眯松著一隻眼,走到溪邊洗了把臉。
溪水很涼,水柱順著下颌,經過脖頸,流進了衣服裏,胸前被溪水浸濕了一大片,反倒涼快不少。
起身後,她撐開T恤肩膀的布料擦了把臉。
擡眼時,一個坐在豪車後座的少年,意外撞進了她視線。
車子停在對面的縣道上,與她僅僅隔著一條小溪。
車輪上有一個大寫字母B,她看電視劇的時候見過,知道那樣的車很貴。
車裏的少年戴著一頂純白色鴨舌帽,帽檐壓到前額。
黑色的車身,把那一抹白色襯得格外亮眼。
隨著眼周水汽蒸騰,視線慢慢聚焦,她才發現少年也正看著她。
他的眼睛很好看,清冷雋秀,讓人挪不開眼。
他身上渾然天成的貴氣加上豐神俊朗的樣貌,完美得像一件價重連城的展品。
像是電視劇照進了現實,夏樹在原地怔楞了須臾。
忽地。
一陣風吹過來。
夾雜著植物純粹的清香,甘甜、舒暢。
似乎,還帶走了她身上的幾分暑熱。
少年向上揚了些帽檐,沒有挪開視線。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父親從身後叫她,她才匆匆轉身,坐上父親的三輪摩託回家。
回去的路上,少年的那張臉一遍又一遍在她的腦海裏重播。
看上去兩人年紀相仿。
一個坐在豪車後座,有專門的司機為他開車。一個卻坐在三輪摩託車的後兜裏,身下壓著一車飼料。
那一條小溪並不寬。
但夏樹從那時候就知道,她和他的距離不僅僅隻是那一條小溪。
——“快快快!易年,給我拍張照!”
易雯溪的聲音把夏樹的思緒拉回現實,夏樹聞聲站了起來,朝她看去。
易雯溪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已經被指託固定住,懸在半空,像是在比“耶”,看上去挺有喜感。
易年擡頭看著她。
“神經!”
易雯溪走過去,扯著他的手臂把他拽了起來。
“快點,別磨蹭,拍照留個念,多酷啊。”
易年有些不耐煩,卻還是老老實實掏出手機,幫易雯溪拍了照片,又將拍好的照片亮在她眼前。
易雯溪湊近看了一眼:“可以,拍的不錯。”又挽上夏林的手臂,“幫我和妹妹也拍一張。”
夏林先是一愣,緊接著不太自然地看向了鏡頭。
雙人合照拍完,易雯溪向夏樹招了招手:“夏樹你也來,咱們四個一起拍!”
其實從夏樹見到易雯溪開始,她就挺喜歡這個姐姐。
漂亮大方,熱情又不拘小節。
但怕自己身上的機油沾染到對方名貴的衣服上,夏樹並不想跟易雯溪合照。
她剛要開口拒絕,就聽見易年說:“別鬧了,我不拍!”
“嗯?你確定?”易雯溪語氣帶著威脅,“不配合,那我就給李若爾回信咯,她剛剛發信息問我在哪來著,我還沒回呢。”
李若爾,這個名字有點耳熟。
但夏樹在腦海裏快速過了一遍,實在沒想起來這人是誰。
易年冷嘆一口氣,語氣捎帶不滿:“易雯溪,你適可而止!”
易雯溪朝他得意地吐了吐舌。
他戳了一下手機,應該是在翻轉攝像頭,然後脫下網球帽,對夏樹說:“來吧。”
夏樹擺著雙手:“不了不了,我就不拍了!”
“那哪行!”
說話間,易雯溪挽著夏林一起來到夏樹面前,拉住了夏樹的胳膊。
她向易年偏了偏頭,“愣著幹嘛,過來啊!”
由不得夏樹再繼續拒絕,易年就站到她旁邊,擡著手機迅速按了幾下快門。
-
當易雯溪再一次提出吃飯時,夏樹沒有拒絕。
她想著也就一頓飯的功夫,應該耽誤不了多長時間,大不了晚上回去加個班。
最主要是,易雯溪的醫藥費沒讓她和夏林出過一分,請人家吃頓飯也是理所應當。
易年開著易雯溪的車,帶著她們去到一個私人會所,新中式的裝潢,整體格調比夏樹來之前想象的要高出很多。
從一進門開始,不斷有服務員叫易年和易雯溪“易總”,想來他們應該是這裏的常客。
他們去到一個景觀落地玻璃包間,四人方桌,易年和易雯溪坐在一邊,夏樹和夏林坐在他們對面。
服務員留下四本菜單,易雯溪讓夏樹和夏林點菜,夏樹坦誠說她們很少在外面餐廳吃飯,不會點菜,吃什麽都行,未打開菜單。
易雯溪說她也沒什麽想吃的,於是點菜的活就落在了易年身上。
“忌口,還和原來一樣嗎?”易年突然問。
聽到“原來”兩個字,夏樹下意識擡頭看向易年。他正垂眸輕翻著菜單,看不見神色。
“你什麽時候關心過我的忌口了?”易雯溪難以置信地看著易年。
易年緩緩擡眼,先看向易雯溪,又將視線逐漸轉移到夏樹身上。
“我說的是她。”
“嗯?”
易雯溪瞬間來了興趣,露出一臉探究的表情,八卦地朝著易年挑了下眉,“你還知道你同學的忌口啊?”
易姐姐顯然是想歪了。
夏樹立馬看向另外一位當事人。
易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繼續翻著菜單,對易雯溪提出的問題似乎毫無在意。
他這冷淡的反應倒是在易雯溪意料之中,她覺得無趣,便將視線慢慢梭到了夏樹身上。
夏樹被看得有點不自在,一時慌亂,順嘴答了易年的問題:“啊,對,忌口,一樣。”
或是感受到了易雯溪的異樣目光,易年重新擡頭,揚著下巴指向夏樹,解釋:“原來她腳瘸了,作為同桌的我,給她打過半個月飯。”
夏樹:“……”
嘴真欠,明明,隻是腳崴了而已!
雖然他用的是“瘸”字,但感覺,他的語氣像在邀功請賞。
不過無論如何,易年這句話總歸是堵住了易雯溪的胡思亂想。
菜品陸續上桌,看著如此精致的擺盤,夏樹第一反應竟然是這得補好幾輛車的車漆,或者大修一個發動機,才吃得下來一頓飯。
吃飯期間,易雯溪舉著兩根手指,一直讓易年幫她盛菜。
起初易年言聽計從,但易雯溪對吃食特別挑剔,盛的數量多了或少了,她都要埋怨易年兩句。
倒像是在故意逗他。
最後易年實在沒了耐性,把筷子塞到了易雯溪左手上:“大小姐,您自己來吧,我沒本事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