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圖大人。」
沒等任何人阻止我開口,我怒目直視,一字一頓,擲地有聲。
「傲慢是潰敗的開始,任何一個輕視女人的政權都不可能長治久安。」
桑圖氣結,站起身來,向著殿上一拱手,「陛下,看來兩座城池還不能讓陛下認清局勢。陛下想看更多的鮮血嗎?」
父皇垂著眼皮,滿目沉甸甸的陰雲。
「父皇!」
「夠了!」父皇闔了闔眼,聲音粗礫幹啞,是垂敗的嘆息。
「小九,寧奕已經失蹤了。」
「父皇!」
我膝行兩步,努力壓制著聲音不讓自己顫抖。
「寧奕失蹤了,中原還有無數個將軍。」
「此時退讓了,有誰能承諾中原哪怕三年內無外敵來犯嗎?」
滿場嘩然,父皇皺著眉頭看著我,仿佛第一天認識我。
「一時的和談,無非是斡旋籌謀更猛烈的反撲,和平也好,邦交也罷,強者才擁有選擇的權利。」
話音落下,不過靜了一瞬,刺耳的拍巴掌的聲音響起。
「好一個九公主,如今看來,終於是有點意思了。」
桑圖不緊不慢地拍著巴掌。
「既如此,言歸正傳,今日我替我們王儲帶來了聘禮。」
他抬手,身後的侍從送上一個巴掌大的盒子。
「這枚玉璧,如今可以送給九公主了,還望九公主不要破壞兩國和談才是。」
呵。
我氣極反笑,顛倒黑白的功夫,我算是見識到了。
我抬眼,看向緘默不語的父皇,又對上母妃支離破碎的目光。
我撫了撫手上的銀鐲。
終是走到這一步。
侍從很快將玉璧呈過來,高高託舉在我面前。
「桑圖近日學了句中原話,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不知道九公主作何抉擇?」桑圖話有刀鋒,笑得猙獰。
我最後抬眼看了眼父皇。
他神情整肅,竟是避開了我的目光。
一股猛烈的荒唐感湧上心頭。
我面無表情地抬手,作勢去接那枚玉璧。
一個不小心,玉璧果然沒能穩穩當當落在我手上,它無助地,認命地墜落。
啪!
碎成了兩半。
桑圖顯然早有預料,冷哼了兩聲,「看來公主也是個寧為玉碎的蠢人。不得不說,九公主這個決定不是很……」
「報!!!」
殿外緊急軍遞,十萬火急。
「啟稟陛下,邊關大捷,邊關大捷!!!」
傳令官顯然跑得急了,說著話都喘不上氣來。
「寧將軍奇兵突襲,風鳴山潛行百裡,繞後設伏,勝了!!!」
殿裡瞬間躁動起來,即使克制著禮儀,也有發自內心的歡呼壓抑著響起。
桑圖的神色扭曲起來,扯著嘴角,聲音尖厲,「不可能!探子呢?怎麼回事!」
我定定望著他,看著他因為驚訝有些抽動的嘴角,又看了看在地上躺著的失去色澤的玉石。
我張了張嘴,對著桑圖,輕描淡寫又清清楚楚地說了一句。
「瓦,碎了。」
14
我沿著長得跑不到盡頭的宮墻,從踮著腳尖快步往前走,到提起裙擺小步奔跑起來。
厚重得仿佛能擋住一切的宮門就在眼前,我轉彎,拾級而上,登上了城樓。
夕陽像粉色的烈火燒滿了天空,城樓極高,視野也開闊極了。
我撲到欄桿邊,踮起腳,探出上半身,狠狠吸著清冷幹燥的空氣。
腳下有疾馳的馬蹄,斥候從二門裡上了馬,長喝一聲,便從宮門穿出去,向著染著紅霞的天邊原野,馬不停蹄,飛奔而去。
我看著斥候揚鞭的背影,長長舒了一口氣。連帶著心口沉甸甸壓抑著的濁氣,一起痛快地呼出去。
後來的便都是好消息。
寧奕率精銳小隊以追擊出逃殘部之名深入風鳴山腹地,借草木地勢隱蔽行蹤,一路長驅直入,深入陳羌腹地。
從進犯敵軍背後奇兵突襲,火燒糧草,山谷設伏,以少勝多。
和正面到達的大軍前後夾擊,最後匯合,不僅奪回連江平越,更是一路推去,平復邊界之亂,將阿依那、齊川等前些年被侵佔的邊境城池一一收回。
西疆節節敗退,前後不過兩月,頹勢盡顯,親自帶兵的西疆王儲送上降書,敗走陳羌,退回西疆腹地。
朝野上下一派歡騰,溢美之詞不絕於耳。大家慶幸著,歡喜著,似乎已經全然想不起這些時日是怎樣的壓抑頹唐。
從捷報傳來那日回宮,我便解了禁足,恢復了以前的生活,甚至那些多得誇張的嫁妝,都堆在這裡,沒有人提過要收走。
一整個本應蕭瑟的秋天,便在一封封戰報裡熱鬧非凡地過去。
直到快入冬的一個下午,七姐姐約我幾個相熟的姐妹去城裡新開的清風樓吃暖鍋,我才意識到,天氣已經這樣冷了。
羊肉和獅子頭在精巧的銅鍋裡咕嘟咕嘟地翻滾著,一杯熱騰騰的酒灌下去,從舌尖一直暖到胃裡。
酒酣耳熱,我起身推開窗想透透涼風醒醒酒,卻被窗外的風景驚得呆住。
即使是夜晚,秋天的天空也高遠極了,樓下的街道兩邊,商戶燈火通明,像一條暖意融融的星河,沿街的夜市攤販帶著喜意叫賣著,面前的小泥爐冒著熱氣。
我心下一暖。
七姐姐走過來,從我的肩頭看出去,聲音也帶上愉悅。
「熱鬧吧?百姓生息都恢復了。之前你最愛吃的宋記酥黃獨,現在要排可長的隊了。」
「當真?不如一會兒去逛逛?」我心裡也雀躍起來。
話說到這裡,幾人草草結束了飯局,戴上帷帽下樓去,不料偶遇了謝陽。
一個多月沒見,謝陽似乎瘦了許多,已經喝得面色酡紅,眼神還算清明。看見我們難得沒有耍寶,沉默地行了個禮。
本是偶遇,兩三句寒暄也結束了,剛走到門口,他突然叫住了我。
「九公主。」
我轉身,微微挑起帷帽的遮面。
「九公主一直不肯答應我的求娶,是在等寧奕對嗎?就這麼篤定他一定能勝?」
「如果你的等,是等他凱旋,那麼是的,我篤定他一定會勝,隻是不確認自己是否足夠幸運,來得及趕上這場勝利而已。」
謝陽沉默了一會兒,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看著我,神情突然輕松了起來。
「那現在呢?他立了這麼大的戰功,必定不會再做侍衛,九公主要招寧將軍做駙馬嗎?」
我松手,放下帷帽。
「寧將軍是將軍,自然該一直都是將軍。」
明明是有些幹燥的天氣,街市被兩側小吃點心的香甜氣息烘得濕漉漉的。
說是買酥黃獨,一路上從糖人轉到羊肉簽子,硬是一樣也沒落下。
說話間又看到身後一家水粉圓子誘人極了,我拉著七姐姐正要過去看看,順著氤氳的霧氣,我看到不遠處燈籠下,一抹熟悉的身影。
我一下子愣住了。
燈下影影綽綽看不分明,隻那輪廓萬分熟悉,見過無數次也惦念了無數次。
心下湧上劇烈的酸澀,怦怦狂跳起來。
我顧不上其他,抬腳便快步走過去。
道路中心好巧不巧經過一輛花車,慢悠悠響著鈴鐺擋住了我的視線,待我急切地繞過來,再抬眼望去。
那裡空落落的,哪還有人。
我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裡。
七姐姐已經滿眼擔憂趕上來,握住我的手。
「你怎麼了?」
「沒事,大概是幻覺。」我垂眸搖搖頭,不欲多想。
是了,大軍還未班師回朝,怎麼會是他。
「走吧,再不去宋記排隊,可趕不上今晚的酥黃獨了。」
15
事實上,確實是沒趕上。
腳底生風收著攤的老板心情頗好地陪著不是,「不好意思,各位貴客,小號今天售罄了,明日請早。」
我們皆是滿臉失望,不過想來今晚酒足飯飽,一路又買了許多點心,便也不甚在意,擺擺手各自回府。
兩日後,徵西的隊伍班師回朝。
父皇為表重視,帶著王孫重臣親自到城樓之上迎接。
我站在城樓的角落,看著整齊列隊行進著的紀律嚴明的軍隊,帶著無邊的威勢壓到城下。
寧奕身著黑甲,神情冷峻,氣宇軒昂。他騎著一匹氣勢不凡的黑馬,行在列隊的前方,墨發高高束起。
明明黑了,瘦了,整個人散發著銳不可當的氣勢,那張臉卻好看極了,眉目間帶著對什麼都無甚在意的冷漠和懶散。
好一個鮮衣怒馬少年郎。
行到城門外不遠處,他抬起頭,看向城樓之上,目光轉了轉,落到我這邊時頓了頓,又若無其事地挪開。
旁邊的大軍兵士站定,他翻身下馬,向著城樓之上抱拳跪拜下去。
三軍齊聲,山呼萬歲。
晚上的慶功宴我沒參加。
我在公主府的後院暖閣,擺了隻小銅鍋,又熱了酒,四面敞著門窗,對著紅葉秋水,喝了個半醉。
我晃晃悠悠地舉杯,敬四方天空裡一輪明月,清冷地照亮人間。
「原來在這裡躲清閑。」
我一驚,半杯酒差點灑出來。
回頭,後窗正對著的高高的院墻上,寧奕好整以暇地坐著,換了身月白色的錦緞長袍,頭發用銀冠束起,一派翩翩公子的風流,任誰也想不到這位數天前還是沙場上的殺神。
「你怎麼也翻起院墻來了?」
「也?」他敏銳地抓住了我話裡的重點,狀似無意地瞥了眼腳下缺了一角瓦片的位置。
我冒出些莫名其妙的心虛,自覺失言,趕緊岔開話題。
「你怎麼來了?不是在慶功宴?」
他晃了晃手裡的油紙包,笑得燦爛,「給你送酥黃獨來了。」
「你怎麼知……那天晚上真的是你?」我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你怎麼會那麼早回來?」
他笑著躍下來,落在地上竟然沒有一點聲音。應是在慶功宴上已經飲了些酒,身上有淡淡的酒香。
「我騎快馬先回來看了看。」
「我怕來晚了,趕不及。」
沒頭沒腦的話,我卻清清楚楚明白他每一個字在說什麼。
我有些慌亂,不知道說什麼能避開這種奇怪的氛圍,隻好指了指暖閣裡還咕嚕著香氣的銅鍋。
「一起喝一杯嗎?」
兩人在暖閣裡坐下,他喝了一口酒,像我之前一樣,舉杯敬了敬明月。
「框著月亮,像一幅畫。」
「在陳羌看到的月亮,很不一樣吧?」我抿了口酒,無端覺得嗆人了些。
「風鳴山再往西去,是一片大漠,很難隱匿身形,我們需趁著夜色行軍。大漠的天幕空曠高遠,月亮也孤獨得緊。」
他說起這些時,眼裡有顧盼神飛的光彩,仿佛穿過九重城闕,置身蒼茫大漠,迎著風沙也格外痛快。
「前後將士都不出聲,偶爾會有自己一個人在這望不到邊的孤寂裡行走的錯覺。」
「那一刻看著四下裡,覺得自己渺小極了。」
我靜靜聽著,又給他斟了一杯酒。
「我想著,雖然前路未卜,但是我和公主,望著一樣的月亮。」
我手一頓,酒水灑出來幾滴。
心裡有些隱秘的期待,卻又害怕他接下來的話。
「今日慶功宴上,陛下問我想要什麼封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