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水打濕了深海的襯衣。
「我不想哭的。」是它們自己跑出的。
越來越多的無力感像是一座大山把我死死壓住。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原本隻是想要開一個直播,記錄自己死前最瀟灑的一段時光,怎麼就……那麼難呢?
活著好累啊。
「深海,活著好累啊……」
原本在我看來脆弱無比的深海,現在居然是支撐我情緒的支柱。
多少有點對不住他,但是我忍不住,真的忍不住。
淚水劃過鼻尖,被我蹭得到處都是。
原來人在難受到極致的時候,眼淚是不受控制的,小小的眼睛裡,居然可以流出那麼多的眼淚。
「我不想治病,我不想化療……化療太疼了,真的太疼了,深海,會疼死的!
「我不想去治病,我想死還不行嗎,為什麼連死都不讓我好好死啊……
「為什麼一定要讓我治病,明明最開始不要我的都是他們啊!是他們先不要我的!」上輩子我是一個人在醫院死掉的!
「從來……從來都沒有人在乎我的,他們都是騙子,他們……他們從來都不愛我的。」
我在深海懷裡哭得語無倫次,想到什麼說什麼,幾乎把我能夠想到的所有委屈都說了出來。
深海,真的是個像大海一樣溫柔的人。
他抱著我,一下一下拍我的背,像是哄小孩子一樣。
上一次被人這麼哄是什麼時候呢?
記不得了。
哭完了,不知道哭了多久,但就是哭完了覺得挺丟人的。
我拉著深海的衣袖,說我想吃海鮮粥。
病患的身份無從遮掩,我直接攤牌。
深海皺著眉,打開手機搜索,片刻,又放下。
「我們去醫院。」
13
腳步頓住,我停在原地,深海拉著我的手想到帶我去最近的醫院,我不動,他不走。
「隻是去問問你有沒有忌口。」深海不明白我為什麼不願意去醫院,但還是解釋了一下他想要帶我去醫院的動機。
「網上說的不一定準確,還是去醫院看一看比較好。」
「哦。」我低著頭跟著深海走了。
「說好了,隻看忌口。」
深海嗯了一聲,在我身上披了一件外套。
路上,我們稍微交流了一下我為什麼不願意去醫院的原因,我沒辦法告訴深海,我是重生的。
思來想去,還是推到了我怕疼上。
「活下來不好嗎?雖然會疼,但是可以有很多未來。」深夜說話一向簡潔,言簡意賅,主題明確。
我搖搖頭,不想再嘗試一遍上輩子化療時的痛苦。
其實站在理智的角度上來說,我是應該去治療的,但從情感的角度來說,我不想活,不想再見到李家一家子。
我其實沒那麼勇敢,我的所作所為都是在逃避,回避親情,也回避可能受到的傷害。
不抱期待,凡是都做最壞的打算,這才是我這個悲觀主義者最常思考的事。
能治療,然後呢?治療完畢之後再跟姓李的糾纏?
我這輩子好像都逃脫不掉李家的陰影。
重開吧。
一切歸零。
14
去醫院看完忌口之後,深海就開始寸步不離地跟著我,防止我背著他偷偷摸摸吃什麼小零食。
在粉絲群聽說有個粉絲路上太渴,偷了黃山菜農養的黃瓜,被狗追了半座山,我當即拉著深海說要去爬黃山。
看到黃山山道的第一眼,我吐了。
我看到了我讓我眼疼的一家子。
李家夫婦外加他們的三個孩子。
整整齊齊,估計上輩子給我出殯都沒這麼齊。
真是晦氣回家晦氣他媽給他開門,晦氣到家了。
這輩子沒這麼晦氣過。
深海握緊我的手,無聲地安慰我,我沒跟深海解釋我為什麼如此排斥我的原生家庭,但他好像自己很會腦補的樣子。
我到現在還記得,他那天晚上抱著我,輕輕說:「我們的小月亮才不是沒人要的孩子,我們都很愛你。」
這種細碎的美好片段比珍珠還要珍貴,它是我慘烈人生中無法消弭的短暫美好。
這句話好像給了我力量,我和深海牽著手,目不斜視地走上山道。
大概爬了一個小時,胃部開始抽痛。
我熟練地從背包裡掏出止疼藥吃,被深海攔住。
他從他自己的背包裡掏出來一個保溫桶,裡面是他自己學著煮的蔬菜粥。
「先喝粥墊一墊。」
我看著他的黑眼圈,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早知道不招惹他了。
他本來就有幸存者障礙,我如果再當著他的面走了,他會不會再崩潰一次啊?
粥很暖和,沒有因為李家人在附近而吐出來,隻是有點食不知味。
剛才還覺得記憶裡的小美好是我珍藏一生的糖,現在想想,我的糖,是他的砒霜吧。
可他甘之如飴啊……
我該怎麼回復他呢?越回復陷得越深,拒絕……我無法拒絕。
深海是我兩次人生裡唯一的光亮,他是我的月亮。
喝完了粥,深海陪著我一起爬山。
他好像知道我的願望,竭盡所能地陪我完成所有想要完成的事。
遺願清單上的旅行目的地一個一個打上鉤,遺憾沒有減少,反而越來越多。
我被深海送到秋千上,身上綁著安全帶,在最高的山巔蕩秋千。
李家的人站在旁邊盯著我,好像生怕我一眨眼就不見了。
坐在秋千上,山風過耳,吹面不寒。我看著幫我推秋千的深海,忽然覺得我大概做不到了無牽掛地離開了。
15
「如果……你早點出現就好了……」如果我們上輩子就相見,結局一定會不一樣的。
我在秋千上發了很久的呆,深海一直幫我推著秋千。
想得出了神,一隻手就從秋千上落下來了。
李家那邊傳來一聲尖叫,方女士的。
我抬眼去看他,才發現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淚流滿面。
哭什麼?
李明娉不是好好地待在她身邊嗎?
真惡心。
明明上輩子對我那麼冷漠,現在又表現得這麼在乎我。我的轉變是因為重生,他們的轉變又是因為什麼?
也重生了嗎?
那這一場奇遇到底是為了讓我彌補遺憾,還是想讓他們得償所願,消除心裡那為數不多的愧疚?
不想要再被愧疚折磨嗎?
所以這一次每個人都開始在意我,一直說要帶我去醫院?
這一刻,我好像忽然找到了報復他們的方法。
我松開了手,任憑秋千高高蕩起,我笑得肆無忌憚,視線緊緊鎖定著李家的每一個人,生怕漏掉一點痛苦的表情。
李家夫婦紅了眼,方女士無法再維持高貴溫柔的模樣,跌跌撞撞地向著深海的方向跑過去。
「滾開!」
「你別碰他!」
我像是一隻被侵犯了領地的貓,竭盡所能地張牙舞爪。
她聞聲站定,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哭喊。
她在求我下去。
深海似乎明白我的想法,我蕩得越來越高,坐得也越來越不穩。
李明成也哭了,他紅著眼錘打山壁,血液順著傷口冒出來,他的手在抖,可他的眼睛卻不敢離開我。
所以,到底是什麼原因,才讓他們如此在乎我呢。
我不理解。
但我喜歡看他們痛苦。
我張開雙臂,盡情地擁抱山風雲霧,世間美好。
李家的人看得睚眥欲裂,李明娉眼裡的恨宛如實質。
如果眼神能殺人,我大概已經死了千百次了。
「你恨我?」
我大概知道她為什麼討厭我,但我不知道她對我的厭惡居然能夠促使她逼我去死。
李明娉站在角落裡,存在感很低。
明明是那麼渴望別人注視的一個人,現在居然自己主動降低存在感?
我偏不如你的願。
我指著她站的地方,對李家的人喊:「帶她來,是嫌我死得不夠早?」
李明娉猛然抬頭,看著我的目光兇惡毒辣,李家人很快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她立刻低眉斂目,裝作一副無害的樣子,喏喏地說:「姐姐,我知道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
這個表情,真是讓人作嘔。
我從秋千上下來,腿有些軟,靠在樹幹上等著那股勁緩過來。
李明娉慢吞吞走過來,頂著李家人希冀的目光,對我說:「姐姐,以前都是我不懂事,你原諒我好不好?」
我拍開她的手,她委屈得兩眼含淚,巴巴地看向李家父母。
沒人理她。
所有人都在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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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少有的表現出攻擊性的時候,深海跟在我身後,似乎害怕李明娉暴起傷人。
李明娉剛張開嘴巴準備哭一場,我先捂著胃部緩緩蹲了下去。
疼。
剛才笑得太大聲了,冷風灌進嘴裡,蕩秋千的時間太長,多少有點感冒。
深海一把把我抱起來就往山下跑,李明成跟在深海身後,再後面跟著李家夫婦。
李明娉?
好像是被落在山頂了吧。
到醫院的時候,我人還是蒙的。
我的意識還停留在坐纜車的時候,深海落在我衣服上的那一滴眼淚。
他……
遺憾如水滴入湖,蕩開層層漣漪。
我沒想到,有一天,面對死亡時我居然會有退縮的想法。
我死了,他真的會崩潰吧。
我任由他帶我去做檢查。
躺在病床上的時候,李家人看深海的眼神都快要冒光了。
尤其是李明成,上次直播的時候還在默默跟深海掰頭,現在就跟前跟後,一口一個深海哥哥。
嗯……跟他有血緣關系,挺丟臉的。
大概下午的時候,我午睡剛醒,深海也不在身邊,李明成手裡捏著一個布偶小熊守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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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他也知道我。
我不想再和他們玩你猜我我猜你的遊戲,閉著眼,連看他一眼都不想看。
「為什麼一定要帶我來治療,上輩子我求著你們的時候,你們在幹什麼?還要我提醒你們嗎?」
「婷婷,我們也是後來才知道你的病的,但那時候太晚了,你已經走了。」李明成為自己辯駁。
不過他好像知道這樣說話我會不高興,很快就放松下來,輕輕柔柔幾乎是哄小孩一樣地說:「婷婷,你再叫我一聲哥哥好不好?我知道我上輩子太混賬,對你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但我實在太害怕了,我總害怕你一覺睡過去,就不會再醒過來了……我不想再弄丟一次你了。」
李明成把他手裡的毛絨小熊放到我枕邊,「這個小熊是我從小就抱著的,哥哥現在把它送給你,你不喜歡哥哥,不想看到哥哥沒事,讓他替我陪著你好不好?」
我抬手直接把小熊扔出去。
李明成沉默片刻,還是收拾出笑臉對我說:「不喜歡小熊嗎?你喜歡什麼?我都去給你找過來好不好?」
我喜歡什麼?
「我喜歡你們有多遠離我多遠,別喊我婷婷,我改名字了。」
李明成怔住,十分不可思議,似乎是沒想到我還有改名字這個操作。
「叫什麼?」
「我叫白明月,我一點關系也不想跟你們扯上,可惜 dna 不能修改,不然我還挺想要改一改的。
「你們一家子,每一個都讓我惡心。
「血緣又怎麼樣?你們在乎嗎?你們但凡在乎一點,我上輩子就不會死。
「我死的那天,你們在海灘上歡聚一堂,我一個人躺在醫院裡疼得要死。
「你知道化療有多疼嗎?你見過打針的針頭有多長嗎?你知道我疼得睡不著覺,翻來覆去連呼吸都疼的時候是什麼感覺嗎?
「那麼疼的時候,我還要一分一分算著我的錢夠不夠進行接下來的治療,所有醫生都跟我說要我開心,積極面對治療。
「你說,我怎麼積極?我還要怎麼積極?我隻是想要活下去。
「你們在海灘上開派對的時候,是我死掉的時候,你知道我看著每一個來化療的人都有家人陪著,是什麼感覺嗎?
「再窮的家,寧願在病房門口打地鋪,睡在醫院的椅子上,也要陪伴他們的家人,你們是怎麼對我的,你們還記得嗎?
「別說都怪李明娉,李明娉是可惡,但你們對我也太不信任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