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之中唯一的心軟,他留給了阿溫。
多年後忽想起來,又一頭冷汗。
幸哉,阿溫差點死在他手裡。
小傻子總是傻呵呵的,但長得真心好看,杏眼桃腮,胖乎乎還未長開的臉,笑起來梨渦旋旋。
她原叫聞笙,太孫想起來了。
自他幼時起,便知人心險惡,皆為利往。
唯有一個傻子阿溫,了無心計,抱著他的桌子腿昏昏欲睡,開口向他討點心吃。
傻子的眼睛清澈澄凈,看他的時候充滿希冀。
異常嚴厲的皇太孫,總不忍心拒絕她。
她可真能吃,一下午能將攢盒裡的點心吃光光。
後來,被玉春姑姑訓斥,她不敢明著要了,改為暗裡偷。
以為他眼瞎,一邊滴溜溜地打量,一邊偷偷伸出小手去摸。
太孫覺得有趣,跟個小老鼠似的,鼓囊囊地塞進嘴裡,背著他吃幹凈,回過頭來嘴角還留有證據。
貪吃的小東西,連他的松煙墨也不放過。
他的墨自然是極好的。
產自黟山,為皇家貢品。
第一次見她伸著手指頭蘸墨吃,吮得津津有味,他愣住了。
突然很想笑,也很難不笑。
於是他呵了一聲,從此每次見她這般行徑,都忍不住嘴角含笑,饒有興致。
自阿溫來了重華宮,皇太孫發現自己尤其喜歡待在書房。
她很安靜,很少打擾他。
他也很放松,心情愉悅。
一個有趣的小傻子,在十三歲這年冷不丁地問他,螃蟹有幾條腿?
她沒吃過,也沒見過,但她很想知道,瞪著好奇的眼睛,等他解答。
太孫心裡一軟,最後帶她去了中秋宮宴。
便是那日,她一把奪下爍陽公主送來的杏酪,直接給喝了。
後來她說,太孫殿下無恙即可,阿溫的命不值錢。
她還說,值得,因為太孫對阿溫好。
心腸冷漠的皇太孫,在那一刻心潮湧起。
一個傻子。
一個全心全意,願意把命給他的傻子。
丁點恩惠,便對他感激涕零。
他知道,阿溫永遠不會背叛他。
後來,他待她越來越好,態度溫軟到連舅舅陳晏都覺得詫異。
再後來,他尋遍重華宮和冷宮,在太液池找到了頭破血流、險些喪命的阿溫。
那一瞬間,憤怒是從心裡燒到四肢百骸的。
爍陽公主之女林若薇,與侍從暗中茍且,這消息是他命人放出去的。
那名叫馮少霄的侍從,也是他命人千挑萬選出來的美男子。
他許他榮華富貴,許他平步青雲。
但最後,他殺了他滅口,妻兒寡母,一個都未曾放過。
太孫做事,從不給人留下把柄。
爍陽公主喪女,怨恨難平,與晉王及張貴妃徹底反目。
景壽十四年,皇太孫入江北之地查廣王宗室稅收案。
入住萬戶府的時候,那名叫雲臺的婢女每晚被他叫到房中,睡在了他的床上。
太孫去了另一間房,燃燈看書,然後熄燈入睡。
幾日後,雲臺被暗殺。
可惜嗎?不可惜。
那婢女本就是太子側妃安排到他身邊的,有幾分樣貌,在他還未懂人事時便想誘他同眠。
若他犯些荒唐事傳到景帝耳朵裡,正合心意。
好在,皇太孫一向冷靜自持,嚴苛刻板。
回京之後,他開始在朝堂之上立足,也立威。
十九歲這年,選妃的事終於拖不下去了。
太孫不喜歡女人。
精於算計,為權為勢,平添許多麻煩。
若非要選個女人,除了阿溫,他誰也不想要。
阿溫是魚目裡的珍珠,是皎皎明月。
他確認自己喜歡她。
因為凌邵每次看到她的驚喜眼神,都令他心中不悅,煩躁不已。
誘哄著阿溫說出想做他的妃子,太孫吻在她的唇上,食髓知味,難以饜足。
阿溫好軟,好甜,好香……如此地難以自制。
一向冷靜自持的皇太孫不冷靜了,昏了頭。
後來,阿溫成了他的女人。
太子謀逆,他和阿溫逃出生天。
他們定居在林中竹屋,過了四年的太平日子。
沒有勾心鬥角,陰謀陽謀,隻有他的妻兒。
一日三餐,捕魚種菜,白天抱著兒子習字練劍,晚上抱著妻同枕共眠。
他帶她去林中採花,溪邊泛舟。
在河邊烤過魚,野地看過星星。
這樣的日子,輕松愜意,滿心歡喜。
但他知道,他終究是要回去的。
他是皇太孫周承翊,國之儲君,天選之子。
天下乃天子之所有。
蟄伏五年,一將功成之際,他的舅舅陳晏,直言要將女兒陳麗棠許給他。
發動政變是將腦袋懸在脖子上的事,成了便是登高祭鼎,敗了便是死無葬身之地。
堵上了全族性命,陳家需要一份承諾和保障。
周承翊允了。
承諾也好,做戲也罷,他想,隻要他的心在阿溫身上,又有何關系。
隻沒想到,那個傻姑娘僅看了陳麗棠環著他的腰,就哭得不能自已。
周承翊心疼,他吻她的唇,告訴她快了,再等等,給他點時間。
後來,他秘密入宮,見了病入膏肓的皇祖父。
再後來,發動政變,奪權殺戮,他終於一步步,站在了最高位。
一切消停下來,改年號成德,登基為帝。
他與阿溫已經半年未見。
陳家急著讓他立後,周承翊遲遲不允。
初登大寶,難免自負。
他是天子,阿溫為他生了兩個兒子,登基之後,自然要立阿溫為後的。
然而出爾反爾,卸磨殺驢,不是天子所為。
後位不定,惹陳家不滿,他難以接阿溫入宮。
周承翊陰沉沉的眉眼,藏著無數帝王心計。
為了接阿溫入宮,他冊封了陳麗棠為後。
阿溫知道了,會哭嗎?
他心裡突然一陣絞痛。
但是沒關系,隻要阿溫信他,終有一日,那個位置還是她的。
算計了一輩子,步步如履薄冰,險象環生。
這一生,隻大意了這一次,便痛不欲生。
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
他忘了,這句話曾是他親口說與阿溫聽的。
怎麼到了最後,自己卻忘了?
該死,當了皇帝,便以為自己隻手遮天,無所不能了。
阿溫死了。
臨死前她說,我信他,永遠信他。
周承翊覺得自己也死了。
他的靈魂飄在半空,看著那個眉眼威懾的武昭帝,面無表情,不曾透露出半分情緒。
看著他眼底藏著陰狠與詭譎,用時三年,將陳家滿門抄斬,皇後絞殺於冷宮。
陳晏的肉一片片割下,猶不解恨。
阿溫撞劍而亡。
她白皙纖細的脖頸,會源源不斷地流出血,止不住,染紅衣衫。
他不能想,每想一次,便痛到想要拿刀剜出自己的心。
為何?為何那日不親自去接她們?
朝中事忙,與他何幹?
為何?為何一定要登上這個位置?
如果不曾走上這條路,他的阿溫一定還活在林中竹屋。
他們洗手作羹,耕地種菜,河間捕魚,養育他們的孩子長大。
好後悔啊,悔得肝腸寸斷,痛不欲生。
為何會失去阿溫呢,一定是老天在懲罰他,曾也為了弄權不擇手段。
…………
陳家沒了,阿溫的仇報了。
他疲憊地閉上雙眼,心裡想著阿溫,覺得自己可以去找她了。
這些年,他一次也沒夢到過她。
不,他還不能去找她。
阿溫見了他會生氣的。
他還要安頓好他們的孩子,看他們長大成人。
武昭帝在位九年,沒有空閑過一刻。
仿佛為了完成某種使命一般,他勤政到每天隻睡兩個時辰。
滿腦子都是國事、家事。
要把路鋪好啊,待鳴兒和小鶴兒長大,給他們留一個海晏河清的江山。
他是個合格的皇帝,也是個合格的父親。
他教他們兄友弟恭,仁義德行,帝王之道。
熬啊熬啊,靈魂在外,看著一具軀殼宵衣旰食,焚膏繼晷。
臨了,還要怕將來鳴兒登基,那些老東西欺他年幼。
武昭帝開始猜疑,開始心性暴躁,在朝堂上大發雷霆,痛貶了那幫老東西,讓他們失權失勢,狼狽離京。
最後,他又對鳴兒說,那些老東西都是有本事的,將來你要再將他們請回來。
二位皇兒握著他的手,開始痛哭,一遍遍地叫著父皇。
操勞了九年,懸著的魂終於可以離開了。
終於可以離開了。
大鄴玄殿,供奉著他的牌位,為明英武昭帝。
他的魂麻木地看著,轉而離開,去了那片竹林。
溪水流淌,竹林作響。
黃鸝鳥聲聲鳴翠。
他已經不是明英武昭帝了,是皇太孫周承翊。
他的魂穿著青衫袍,空無一人的竹林,他一步步走在地上。
最後,他到了竹屋。
看到籠子裡小雞崽兒咕咕直叫,他的姑娘在背對著他喂雞。
聽到動靜,她起身回頭,熟悉的眉眼,清澈澄凈的眼睛,漾起驚喜的光亮——
「太孫!太孫!」
她沖到他懷裡,抱著他的腰,哭了笑,笑了哭,最後抬頭埋怨:「周承翊,你怎麼才來,我等你好久了。」
靈魂一瞬間有了安身之所,他緊緊地抱著她,低頭埋在她的脖頸,一遍又一遍地呢喃:「阿溫,阿溫……」
「我在。」
「你一直在等我嗎?」
「對呀,本來都要走了,可我突然想到你會很可憐,阿溫最最喜歡你了,不舍得,所以便留這兒等你……」
他在哭,在發抖,脆弱的靈魂不知所措,最終哆哆嗦嗦地吻在她的唇上,緊貼著,千言萬語,一句也說不出口。
傻子,傻子……
隻有傻子才會堅信,他一定會來。
日月冉冉,歲不與我。
隻有小傻子等來了她的少年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