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人行道上的雜物越鋪越多，成行成排，像地攤，像陣法，而池雪仍呆立在其中。
風能告訴所有人，這裡是垃圾堆。
男人依然沒有找出自家的垃圾袋，繼續將一隻垃圾桶整個放倒，翻找裡面散亂的物件，咖啡杯、紙團、瓶子、氣球……
“程毅，回去吧。”池雪的聲音很小，伸長手臂拉了拉他的衣角。
“我好像也記得你早上戴在手上了……”他起身緩了口氣，“我再找找，還好早上的垃圾沒被清走。你先回去吧，外面有點冷了。”
“呀，什麼東西丟了？”一位遛狗的大爺經過，收緊狗繩，好奇地在周圍打轉，“小伙子，你翻騰完可得收拾回去啊，別夜裡一刮風，弄得到處是垃圾！”
“會的，我的結婚戒指掉了，要找出來。”程毅重新撸起袖口，說話時看向池雪。
“哦，那是得好好找找……”大爺努努嘴，朝池雪笑了下，牽著狗走了。
程毅開始沒話找話，他說自己一向手氣很差，去廟裡抽籤都抽不上好的，在外頭抽獎也全是末等獎，如今翻垃圾堆可能也要等到最後才能有收獲。
他還有闲心自嘲……
池雪冷眼旁觀，暗暗反駁，難道失而復得不是一種好運嗎？
她希望他找不到。
一隻貓從牆檐上跳下，輕盈地落在垃圾桶蓋上。程毅嘴裡的話題也聊起貓貓狗狗，他的胳膊酸疼，撐起腰轉身，發現池雪消失了。也不知道他自言自語了多久，在路人眼中的確病得不輕。
程毅走到路邊的一輛轎車前，車窗上倒映出自己的狼狽。街燈閃爍，多重影像疊合，帶他返回去年的今天。
副駕位置上的年輕人笑容和善，“我媽最拿手的就是什錦撈面了，你一會兒留下來吃完飯再走吧，謝謝你送我們回來！”
“不必了，阿姨也很累了，我改天再來看你。”
程毅一隻胳膊搭在車窗上，望著街對面的菜市場熙熙攘攘。他開了三個小時的車，從京市的醫院一路護送葉永浩回到永州。沈冰清提前下車去採買東西，留下兩個男人在車裡獨處。
葉永浩無聊地翻下遮陽板，邊照鏡子邊抱怨，“也不知道現在這些藥裡都加了些什麼東西，我這腦頂的頭發長得好慢，又軟又稀……”
他扣上手裡的棒球帽又照了照，“等我能見人了，就可以請小諜回家吃飯了，能吃兩大碗面條的家伙……”
“小諜在永州？”程毅還是看著窗外，不經意地接茬。
“是啊，她很忙的，現在是大設計師呢。”
“她好像沒去醫院看過你？”程毅調整了下座椅，掩飾自己的緊張。
“呵，她一直生我的氣呢……”葉永浩的雙臂在胸前交叉，一根手指還在肩頭不耐煩地敲起來，“她發起脾氣來，九頭牛都拉不動，我上輩子欠她的！”
程毅冷哼，“還有你搞不定的人呢！”
他再想多試探已經沒了機會，沈冰清拍拍車門，鑽進了後座。車子開進佑敦道，程毅又幫忙將後備箱的所有物品搬進別墅。沈冰清連連表示感謝，一進門就手忙腳亂。
程毅正想告辭，就看見葉永浩站在餐廳中間嚷嚷道：“畫呢，咱家的畫呢？那可是鄭板橋的……”
--------------------
第 60 章
沈冰清沒理他，走到程毅身邊送他出門，“我還是不留你了，這屋裡且得收拾一下了，不過你放心，阿姨心裡有數……程毅，今天辛苦你了！”
“沒什麼，有事您再聯系我！”
程毅走進來時的小巷，回望整棟房子，門前雜亂不堪，護欄松散，儼然一座垃圾場，屋頂也生出雜草和樹苗，常年失修的破敗模樣。
他第一次見到這棟別墅時，完全是另外一番光景。
誰會住在這麼大的房子裡，有錢人也不一定擁有這麼高級的房子，住在高級房子裡的也不一定就是高尚的人……
小時候，他偷偷跟蹤自己的媽媽來到這裡，看著她同一個陌生男人糾纏不清。那人就住在這棟大別墅裡，還擁有一輛黑色轎車。
過去，他爸爸總說媽媽愛慕虛榮，掙再多的錢都滿足不了這個女人。背地裡，男人罵的更難聽，甚至動手打過女人。女人各種解釋，男人卻越發暴躁。
再到後來，男人要和女人離婚，女人發生了意外，男人後悔不已。
所有的根源都指向葉國偉，即便是個社會渣滓，身後卻有個老婆對他不離不棄。好在他們的兒子被逼到另一個極端，野心勃勃，發誓要毀掉老子。
程毅送葉永浩回到永州後，每個月都會抽空來別墅前看一眼。還是老樣子，可能連燈具都沒換過，夜晚窗內的光影昏暗。他把車停在路邊，看路燈照進筆直的小巷，將它切分成光亮與漆黑的兩半。
冥冥中有一支筆，正在重新描繪佑敦道上發生的一切。程毅就是執筆人，故事的走向由他操控。
終於，葉永浩是個急性子，隻要他得知真相就會第一時間給程毅打電話。
“你小子到底安得什麼心，當房東有癮是麼，還偏要給我做房東！我們家的房子什麼時候變成你的了！你手伸得太長了吧，完全不在我們當初籌劃的範圍內！”
“你的目的不就是讓他們離婚麼，房子變成錢以後更好分割。”程毅摘下眼鏡，揉搓眉心，“不瞞你說，是衛總看上了那套房子，我隻是個代持的。”
“去你媽的，我不跟你聊他。你肯定知道葉國偉在外頭要被債主砍死了，這時候把房子變現就是送到他嘴邊的肥肉，他一點都沒給我媽剩下，我以後要怎麼辦？”
葉永浩在電話那邊喘著粗氣，頓了頓又說道：“程毅，沒有我，你能那麼容易收購山嶽嗎？你已經撈的不少了，為什麼還打別墅的主意？這可是我們家祖宅，你腦子有病吧！”
“你從一開始說幫我對付葉國偉，就是在給我挖坑，對吧！為了網站那點破事，你那麼記仇啊！你拿到別墅能怎麼著啊，他媽的，這都破的要塌了！”
程毅臉上淺笑，升起車窗，在封閉的車內提高嗓門，“葉永浩，你才有病！你還欠著醫院的錢呢，你全忘了？你也想讓沈阿姨去借貸嗎，還是把你的藥全停了？”
“房款是打到她的賬戶裡，她要怎麼處置，如果沒和你商量，我也沒辦法。哦，對了，你也不用太急，我聽你媽說，你還有份保險，不就是手續麻煩些麼，賠付的錢遲早也會到的。”
“保險？”葉永浩第一次聽說，沉默了半晌。
“對，算我給你提個醒，把那筆錢看住了吧……”程毅眼中一片晦暗，抿唇道，“你的機會不多了。”
古人圍獵，先偵察野獸行蹤，而後分頭出發構建包圍圈，最後縮小圈子，逐一射殺。錢財便是葉家衝不開的圈套，父子倆在其中纏鬥，還有一個搖擺不定的媽。
按程毅原有的計劃，葉永浩會在不久的將來向他低頭，求他再次出手，他就可以獲得更多的機會了解“小蝶”。
真好，小蝶人在永州，他也被派到永州工作了。
本來就是各取所需，誰會無償地幫助一位室友？可事情怎麼就走到了現在的這一步，小蝶為什麼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程毅在垃圾堆裡折騰到半夜，第二天天一亮就爬起來，灶臺上是他煮的小米粥，餐桌上已經擺好蔥油餅和兩樣小菜。
池雪頂著黑眼圈下樓，眼前的人精神抖擻，她像活見鬼一樣看了人家一眼。桌上擺著小鯨魚的筷子託，鯨魚頭頂閃亮的王冠，是那枚戒指……
程毅找到了！
“我洗的可幹淨了，你戴回去吧。”他給池雪端來一碗粥，笑容滿面，“昨天你走後，清運車也來了。我求人家多給我些時間，一直在不停地找啊找，後來那位清潔工還幫我一起找，人特別好……”
“我把自己從裡到外洗了三遍，聞聞，沒有怪味吧？”程毅站到池雪面前，把頭湊過去，“戴上啊，今天要去見你爸媽，總得證明我是很認真的吧，是想和你結婚的人！”
池雪還在猶豫，把戒指捏在手裡查看，內側有雙C的刻字，她怎麼也想不到，老天爺居然讓程毅原模原樣地撿回來了。
“松了，要是再丟了怎麼辦……”
“你先戴上，我們掃墓回來就去找家金店，把戒指環改改，或者我再給你買一個你喜歡的。”程毅抓住池雪的手腕，掰開手指，將東西套入原來的位置。
“池雪，我不會放棄的，就算你把它丟進海裡，我也能找回來！”
池雪坐回餐椅上，拿起勺子準備喝粥，“要是吃到魚肚子裡去了呢？”
“我就當個漁夫，給你開個魚鋪。”程毅笑著翻了個白眼，“到時候誰也別嫌棄誰身上的魚腥味……所以，你一定別想著扔海裡去！”
池雪嘴裡含著食物，沒再講話。明明是他先誇口的，是他先說扔海裡……現在她懂了，程毅講的任何事都不可笑，都是給人施壓的。
***
初春時節，進出墓園的訪客很多。池雪下車後一路被程毅攬著腰，有人哭哭啼啼地與他們擦身而過時，他手上的力度就更大，兩人靠得更緊。
潔白的鮮花獻給故去的家人，簡單清理墓碑，池雪在父母的照片前低頭不語，又好像內心在祈禱著什麼。她沒給程毅講話的機會，讓人倍感尷尬。
“那個……你不是還帶了別的東西麼？”程毅看她拎著個超市袋子，以為她忘了些什麼。
“爸爸媽媽，我一切都好。這是程毅，向你們問聲好。”
池雪終於給了他一次機會，他恭敬地鞠了一躬，心情忐忑，還不知該不該繼續講話時，池雪又迅速告別，“我還要去看永浩哥，爸爸媽媽，下回我再來看你們。”
與拜見父母的氣氛不同，池雪找到葉永浩墓前，直接在地上盤腿坐下來。超市袋子裡傾倒出薯片、辣條、口香糖等一堆零食。
“給你買的，都是你愛吃的，不過咱們一起吃啊！”池雪熟練地扯開各種包裝袋，看都不看程毅一眼。
“你怎麼不再買瓶可樂？”程毅伸手夾起一隻薯片塞到嘴裡。
“誰讓你吃了？”池雪白了他一眼，“葉永浩不愛喝可樂，不愛喝碳酸飲料。你別打岔，我要和他多待一會兒……”
--------------------
第 61 章
程毅耳邊全是她咔嚓咔嚓吃東西的聲響，恍惚間，ICU病房裡的儀器聲漫過了一切，四周是令人窒息的藍色。
葉永浩的眼裡湿潤，不知是憂傷還是思念，程毅輕輕搭上他的手。
“小蝶來過了嗎，她應該很想見你最後一面吧！”
那雙眼睛微眯，“等我好了……再見……”
程毅沒聽清他講什麼，俯身細看他的嘴唇，“你告訴我小蝶在哪，我帶她來看你……或者你有什麼要對她說的？”
葉永浩眨眨眼睛，又恢復成原先的眼神，“與她無關。”
程毅這回聽得真切，笑容溢出嘴角，“我會照顧小蝶的……”
“你找不到小諜的……”
葉永浩啊葉永浩，你哪來的自信？
程毅咽下嘴裡的東西，味同嚼蠟。沒有他，池雪連葉永浩安葬的地方都找不到！
其實程毅想要的很簡單，隻要葉永浩一窮二白，不糾纏池雪就可以。當然，要是他能祝福他們倆就更好，程毅可以一直把他當朋友。
可葉永浩這個人夠狠夠絕，以死謝幕，讓活著的人永不得安生！
空中的雲層變厚，烏泱泱聚攏到頭頂，手機上預報馬上要下雨了。程毅站得腿酸，拍拍池雪的肩膀，“要不要我給你租個帳篷？”
池雪吃空了兩袋薯片，站起來拍打衣襟上的碎屑。程毅眼裡無它，緊盯那枚戒指，微微皺眉。
“辛苦你等那麼久了，給你說一個我和他之間的秘密吧！”
程毅挺直身板，面容冷峻，估計還要再罰站一陣子。
“你一直以為小諜的諜是蝴蝶，是吧？”池雪晃晃手指上的戒指，“其實你錯了，我這個外號和蝴蝶沒有任何關系。葉永浩是讓我給他遞送消息、刺探敵情，它的本意是間諜的諜。”
程毅尷尬地扯動嘴角，“是麼，原來我的誤會這麼深……”
“本來名字就保密，做的事情也保密……葉國偉不是經常在外面找女人麼，我有一次無意中發現他把一個女人領進了別墅。從那以後，葉永浩和我就在偷偷關注這個事情，我也就成了小諜。”
程毅臉一僵，與天空中的響雷幾乎同步，神情凝重。他剛聽到“葉國偉”三個字就開始變得十分警覺。
烏雲翻滾，雷聲繼續，池雪也變得一臉陰鬱，“葉國偉應該遭雷劈的，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