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陛下果然同意了。
他跪在金鑾殿外,為我求了唯一的恩典。
「臣的妻子有孕在身,求陛下念在手足的份上,好生照料她。」
長公主已死,陛下自然是無有不依的。
季如方來不及和我告別,他託人給我送了信來。
「我和張太醫是舊相識,他會為你開一副落胎藥。」
「我若死了,你便改嫁,國公府所有的錢財都是我給你的嫁妝。」
「我若是活著回來了,多少孩子我都能和你生。」
「聽話,阿瓊。」
信後面是一紙和離術。
我坐在秋千上,曬著日頭,手裡握著信,整個人有些懶懶的放空。
娘親跑來罵我是個傻子,哭著問我為什麼不走。
我低低的笑了,無奈地看著天真的娘親。
「娘啊,陛下就算是不喜長公主,那也是他的姐姐,他們是一家人,他可以不在意親姐姐的性命,卻一定會在意皇室的面子。」
「我若是在這個時候和季如方和離離開,你以為陛下會放過我嗎?」
「他隻會覺得我是個不能同甘共苦的女子,即使是為了皇家的面子,也會立即將我鸩殺,甚至到時候伯府滿門都會被我連累。」
我和季如方是夫妻,更像是共同利益者,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我望著手裡的和離書,有些失神。
「他會贏嗎?」娘親抱著我,流淚問道。
「會啊,他十四歲就上戰場了,他是戰無不勝的小將軍啊,肯定會贏的。」
不管季如方私德如何,我都要承認他的確是戰無不勝的小將軍。
九歲那年,娘親抱著我看花燈,夜裡,街上奔襲來一窩逆王殘餘的叛軍。
我被人群衝散,和母親撞開。
叛軍為了逃出城,一人抓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
我被他們拿刀駕著,嚇得掉眼淚。
前來平叛的是季如方的父親,老國公爺。
那一年,季如方十四歲,桀骜不馴。
他罵挾持我的人不要臉,舉著刀對小丫頭算什麼本事,有本事和他換。
劫匪被激怒,答應用他換我。
畢竟他可是老國公爺唯一的兒子。
老國公爺罵他混賬,他吊兒郎當的笑,在老國公爺阻止之前把我換了過來。
後來,兩邊混戰,他為了推開我脖子上被劃了一刀,險些沒救回來,血流了一地。
他脖頸上那道劍印到現在都在。
十四歲的季如方,風風火火,少年意氣,像是一陣風,迎頭吹來,就能讓人亂了方寸。
他曾經是我少年春閨夢裡的英雄。
我及笄那年,上山採藥,撿到負傷中了蛇毒的季如方。
我當時以為這是老天爺給我報恩的機會。
我救了他,長公主為我和他賜婚,我應了。
那時我是歡喜的。
他皺了皺眉,欲言又止,最後也答應了。
我想或許是,我不夠好看,我的出身不夠好,他才猶豫。
他不喜歡我,不打緊,隻要敬我,隻要我們能相敬如賓就好。
聯姻的夫妻,不都是這樣嗎?
我這年十五,在我和季如方定情前母親為我相了不少男子。
他們各有各的不好,賭錢的,招妓的,不務正業的。
看來看去,還是季如方好。
他起碼敬我,他起碼家世好,他起碼有錢花。
我從未要他愛我。
我想,一輩子這樣長,我還了他的救命之恩,日後,他好好待我們的孩子,我也會好好做國公夫人操持家業。
這一年季如方二十五歲,已經是長安最老的少年郎了。
他還沒有娶妻,因為他有個心愛的外室。
可我還是嫁給了他,他果然有好多錢。
因為大婚那日我被雲娘毀了婚禮,他心裡愧疚,專程拿出錢來為我娘親重新修了一整座府邸。
他從一開始便同我說:「我給你夫人的體面,給你我所有的錢財,我們的孩子是唯一的世子,唯有元娘,你多擔待,她是我心愛的女子。」
他不算個好夫君,到是個好得不得了的東家。
有時候,我也會有些羨慕元娘。
羨慕她即使淪落到了風塵之地,依然有這麼一個人執拗的愛她。
7
九月末,我的孩子出生了。
元娘笑我是個傻子,季如方都要死了,我還給他生孩子呢。
我笑笑,不置可否。
若他真的死了,倒還好了。
到時候陛下就算是為了堵住天下人的口,也得給我的孩子世子之位,也要保鎮國公府榮寵不斷。
我有些好奇地問元娘,當真一點兒都不愛季如方嗎?
她哼了哼,眼裡分明是落寞。
「你若是經歷過抄家,經歷過教坊司的毒打,便知道愛是最不重要的東西了。」
我有些好笑,「那你那時候還敢來挑釁我,一口一個季如方不愛我。」
她摸了摸鬢發,「不想讓你嫁給他,當然要氣你了,我和你不一樣,他是我唯一的依仗,我隻有他了,哪怕是扮醜角,我也要守住他。」
我摸著孩子的頭,「元娘,你走吧,季如方為你改了籍,你早已經不是薛元元了,你隻是你。」
「賬房能夠預支錢,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吧,若是等季如方回來,他隻怕是要殺了你。」
元娘最終是走了,珩哥兒死了,她已經沒有留念了。
她去了哪裡,我不得而知。
隻是很久之後,她託人給我送了一盒胭脂。
順便告訴我,她如今過的很好,在江浙那便開了家店面,專門售賣胭脂水粉。
轉眼就過去了八年,太皇太後時常讓我帶著孩子進宮陪她。
她喜歡我的小女兒,隻因我的小女兒與長公主小時候生的極像,太皇太後封她做了郡主。
這八年裡,每個月季如方都會給我寫一封信。
「妻安。」
總是這樣簡單的兩字。
可近日的這封,倒是多了兩個字。
「妻安,夫歸。」
季如方要回來了。
8
匪患平定,季如方回來了。
他用了八年時間才平定,回來的時候卻是九死一生。
左眼中箭,箭上淬了毒,危在旦夕。
或許是為了在天下人面前樹立一個明君形象,這一次陛下,讓太醫院所有的太醫一起來給季如方整治。
整整半個月,他才在夜間蘇醒。
他瞧見我,眼神柔和了許多:「阿瓊好看了許多。」
「你難看了。」
他笑地咳嗽,「在外風吹日曬,自然老了些,阿瓊不要嫌棄。」
「我沒嫌棄。」我看著他眼睛上的紗布,「怎麼弄的。」
「我自己弄的,陛下多疑,隻有這樣才能打消他對國公府的猜忌,我才能護住你們三人。」
我沒說話,太醫說,差一點點就再也不會醒過來了。
他原本是想死的。
「阿瓊。」
「嗯?」
「對不起。」
「為什麼道歉。」
他垂眸,「我這一輩子磊落,唯一對不起的人,隻有你。」
我搖了搖頭,「沒有。」
其實,並沒有對不起我,我亦是有所圖謀。
我是破落伯府的嫡女,上頭的哥哥混賬,自幼就被送到了外祖家,因為算命的說我克兄弟的官途。
表姐們不喜歡我,都說父母不要我了。
少時的歲月艱難,吃不飽穿不暖,有時候餓了,甚至是撿草藥吃。
九歲那年,外祖父去世,父母不得已把我接回了家。
我卻不能和哥哥住在一座宅子裡。
沒有人在意我,我跌倒井裡,險些淹死,也不過是落了一句命硬,果然克親。
我從來不知道被人在意是什麼感覺。
隻有十四歲的季如方用自己的性命在意了我一回。
他出事後,我爹娘將我丟到國公府,隨長公主處置。
長公主哭著說,若是季如方有事,便要我陪葬。
我磕頭說好。
這條命是他救的,我還給他。
後來他醒了,撒嬌讓母親不要為難我,他喊我妹妹,路上給我買了小糖人。
他和做糖人的師傅說,給我畫一個太陽。
他告訴我要多笑笑,要和小太陽一樣暖和才好。
我舍不得吃,隻當著他的面舔了一口,當真是極甜,讓人熱淚盈眶。
他給我擦眼淚:「你這丫頭,怎麼這麼多眼淚,也不知道說聲謝謝哥哥。」
我雙手握著糖人,仰頭看他,怯怯的說,「謝謝哥哥。」
他喜笑顏開,「對嘛!這才是乖妹妹。」
他送我到家門口,笑著摸了摸我的頭:「妹妹再見。」
那個糖人最後被我親哥踩爛了,在地上灰撲撲的,我撿起來朝嘴裡塞, 隻有滿口的澀甜味。
我對如今的季如方說,很是認真的說, 「我從來都沒有怪過你,你能活著回來,我已經很開心了。」
如今, 我能吃飽飯,不再遭受冷眼,不再挨打,我就已經很知足了。
不被愛的人, 隻要能吃飽, 就什麼都不奢求了。
8
番外
季如方到西南的第四年, 遭到了前所未有的伏擊,被困在山坳裡四天四夜。
氣若遊絲的時候,他腦子裡不知道怎麼浮現起家中那個不苟言笑端莊的像是菩薩一般的小娘子。
娘親為他定下婚事的時候,一再強調, 是個再規矩端莊不過的高門貴女,定然能容納下他的外室。
季如方的母親曾是先帝最寵愛的公主。
「他千」他原本是想和她相敬如賓的, 他已經有了元娘, 便不能辜負。
他給她妻子的尊榮, 盡可能多的錢財,他記得小姑娘愛吃糖, 每日下朝回來都會買很多甜食帶回來。
她也的確愛吃。
他在的時候,她反而會端著, 他走後,小姑娘到吃的幹淨。
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他隻當是養了個妹妹在家中。
後來家裡橫生變故,摯愛背叛,娘親慘死, 他坦途般的前半生在此刻轟然倒塌。
極度的悲痛磨滅了他的意志,而她卻在這個時候出現。
一改往日的端莊怯懦,狠狠的兩個巴掌,一襲冷靜睿智的話,將他從絕望裡生生拽了出來。
是他錯看了她。
她並不怯懦,反而勇敢, 她瘦小的身體裡,藏著他所匱乏的勇氣。
他那時便想, 若是有朝一日, 他能重新撐起國公府門庭,定然, 定然要給她買許多的甜食,看著她吃。
真是好傻的姑娘,一個人生下了兩個孩子。
那是他頭一回寫信求人,甚至求到了一直不對付的郡主表妹身上。
他不在京城, 他的妻子孤身一人, 還望他們多多照顧。
餓到第五天的時候,他咬破了自己的手腕,舔舐著自己的鮮血,從地上爬了起來。
他想, 他不能死。
千裡之外的京城裡,他的娘子還等著他回家呢。
他虧欠她良多,他得慢慢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