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禮單我都準備好了,古畫,名家真跡,價值連城的文房四寶,最符合文人雅士的性子,想來一定能讓沈大學士滿意。
可是等來等去,都沒等到沈卓。
既然等不到,那我隻能親自上門了。
畢竟阿颀,我是一定要娶的,早日拜見嶽父大人也沒什麼掉面子的。
我遞了拜帖,被沈府小廝帶入正廳。
我瞧見院中盤虬錯節的松樹,阿颀說以前背不會書的時候,總是要跪在大松樹下受罰,弄得她一點都不喜歡松樹。
我瞧見池塘裡錦鯉遊來遊去,白的那條叫小白,黑的叫不白,花的那條叫也不白。
明明飽讀詩書,卻取名這麼隨意,真是對她服氣。
明年也要養一池錦鯉,每一條都要讓阿颀好好起名字,看她還有多少稀奇古怪的名字可取。
沈大人面沉如水,端坐正座上。
面對我的禮物隻客氣收下,然後就讓人送客了。
在我走出沈府的時候,有個小丫鬟匆匆跑來,經過我身邊的時候丟下了一封信。
是阿颀的信。
阿颀在信中說,君非良人,往事勿念。每每思及,恨初相逢,一別兩處,各自白首。莫念舊情,覆水難收。
她說,她後悔與我相遇。
第二日,沈大人就當面把禮物送還給了父親,連同我與阿颀的書信,極盡嘲諷。
父親半生驕傲,從不曾受如此恥辱。
他憤怒地讓我跪在庭前,命人狠狠地杖責我。
打就打吧,自幼行軍,這身上也不缺這點傷。
我隻盯著那滿地狼藉,曾經它們承載了多少真切的心意,如今心意不在,就這麼狼狽地被丟在地上,踩得粉碎。
長姐哭著撲到我身前,甘願替我承受責罰,她看著沾了滿手的血,痛哭不止。
我再見到阿颀的時候,是秋日桂花夜宴上。
已有月餘,我被困府中養傷許久,音信都不能通傳。
她妝容精致,言笑晏晏,與往昔一樣。
我故意支開旁人,將她困在廂房中。
我要她解釋那封信,要她親口告訴我,那隻是她的玩笑。
是她氣我惱我的話。
阿颀望著我,告訴我,字字真心。
劉雪羿,你憑什麼覺得我一定要喜歡你?
如果你看不明白,我就再清楚地告訴你,我們不可能。
為什麼會選擇季景晟,為什麼要去當太子妃?
因為那才是我想要的。
我不甘心嫁與官宦人家,身份再高,也不過拿個一品诰命。
我要成為東宮太子妃,成為未來的皇後,成為這天下的女主人。
劉雪羿,你給不了我這一切。
原來殺人誅心的滋味,竟是如此。
「阿颀,這天下隻有我不想要的東西,沒有我得不到的東西。」我說。
是嗎?痴人說夢罷了。
阿颀轉身離開,神情冷漠,眼神帶著嘲弄,仿佛是看一隻困頓沉淪的蝼蟻一樣。
可是我不甘,我不信。
我的阿颀,絕不是這樣的人。
太子大婚,京都十裡披紅掛彩。
我看見轎輦從東城走到西城,轉入那富麗堂皇之所。
夜色漸染,彤雲似火。
她真的能得償所願嗎?
阿颀,你還看不透這盤棋的關鍵在哪裡嗎?
我會告訴你,你想要的東西,究竟有多不堪。
太子喜歡長姐,是死心塌地的喜歡。
為了長姐,甘願跪在冰雪之中凍傷自己。
人對於得不到的東西,往往最有執念。
長姐整頓行裝毅然選擇進入佛寺,因為我許諾她,定會讓她成為這天下的皇後,不惜一切手段。
而我則選擇去邊境廝殺,唯有血和鐵,才最有力量。
太子很順利地入圈。
心上人是天邊月,本是苦苦得不到,卻意外發現對方對自己一片痴心,甘願吃苦,這樣的柔情與深情,天底下有幾個男人能抵擋得住?
阿颀,你曾經也有這樣的本事,隻是,你親手毀了它。
沈大學士對我父親的詬病越來越多,經常在朝堂上與我父親爭論起來。
看得出來,他是陛下最信任的臣子,所以經常會秘密入宮拜見。
可是這樣一個備受看重的臣子,在被流言纏身的時候,陛下竟然也需要顧及諸多,不敢有意偏袒。
即便,他是當朝太子的嶽父,是那尊貴的太子妃的父親。
阿颀有孩子了,我怎麼會讓她生出別人的孩子。
我帶了藥,一切都安排得很妥當。
我親手調的藥,親眼看見那滿是鮮血的褥子被拿出來。
偌大東宮,侍衛早已是被長姐有意安排過的,根本不影響我出手。
長姐不在東宮又如何,季景晟的心在哪裡,哪裡就是東宮。
這還不夠,我要看阿颀痛苦,我要讓她一嘗我曾經經受的那些痛苦,這樣我們才扯平。
我眼看著沈大學士自殺,看阿颀跪在靈前哭得悽慘,看她失去了孩子還要面對季景晟強顏歡笑。
我會有快意,與痛一起交織著的快意。
阿颀,你痛嗎?我也很痛。
我授意長姐與季景晟一起前往避暑山莊,我故意深夜潛入阿颀的房間,我故意以沈家的悽慘處境來刺激她。
她哭得很兇,哭得歇斯底裡,十指緊緊抓著我的背,仿佛是溺水的人絕望抓住的救命稻草。
她開始哭著求我,在我羞辱她是勾欄瓦舍的娼妓時,也在哭著求我。
曾經的阿颀,是那麼的驕傲,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權力真的能讓一個人如此徹頭徹尾地改變嗎?
阿颀和我,都已經面目全非了吧。
父親大壽,季景晟被幕僚灌得爛醉如泥,阿颀跟著他去服侍。
我直接闖入,看阿颀那麼細心周到地給季景晟擦拭嘴角,我承認,我很嫉妒,發瘋似的嫉妒。
阿颀,城外的紅梅開了,我還沒折回來給你看。
阿颀,我為你制作了新衣裙,比當年的那一件更漂亮。
阿颀,皇上要給我賜婚了,文武百官都爭著與我做親呢?
阿颀,你看過去的我們有多幸福,你後不後悔?
後悔你當初看錯了我,看錯了我們的未來。
但是沒關系,阿颀,我痛苦過,你也痛苦過,我們不要再互相折磨了,我承認我愛你,至今都愛,一直都愛,所以我們和好,好不好?
我們重頭來過,像從前那樣好不好?
我隻後悔,認識你。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不要再見你。她看著我,說得決絕,毫不留情。
好吧,明知結果如何,我竟還如此天真地期盼起來。
既然如此,阿颀,那我們就互相折磨,這輩子,你逃不脫我,我也絕對不會放過你。
我嗅著她發絲的清香,看她垂下來的青絲與我的頭發交纏在一起。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我們也結發,卻再不是夫妻。
阿颀回去之後就病了,聽宮裡太醫說,是之前心情沉鬱,憂思過度。
慢慢地,他們說阿颀失憶了,卻也不是失憶,像是記性不大好,經常會把很多人給忘掉。
人在極端痛苦的時候,可能會強迫自己忘掉那些不堪的事,所以回憶多是美好而幸福的,這是人的一種自保。
我有意去拜見,發現,她竟是把我給忘記了。
後來,季景晟登基,不顧天下反對,毅然娶了長姐。
太子妃就一定會成為皇後嗎?呵呵。
中秋夜宴,我從席中出來,看見她被婢女扶著坐在荷花池旁。
月光輕柔,照在她那幹淨的臉龐上,雙眸慵懶地眯起來,像是在享受這微醺的清風一樣。
我言語試探,她柔柔應對,謙恭有禮,就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一樣。
在我逼近的時候,她猛地退後摔到了地上,滿目都是驚恐。
她在怕我?即便忘記了我,潛意識也在怕我。
看來,當初,的確是很痛啊。
長姐小產,季景晟憤怒地關押了阿颀。
可是證據早已被我收集得明明白白,我呈給長姐看,我看到她的眼神是與我一樣的死寂。
天家無情,權勢是最冰冷的東西。
與其依仗別人,不如把生殺大權掌握在自己手裡。
我將藥帶給了長姐,讓她來做選擇。
季景晟剛愎自用,刻薄寡情,早已不堪大用。
這些年,我低調行事,已壓抑太久。
我期待著有朝一日,朝局變換,實權盡收的時候。
那天要豔陽高照,那樣阿颀才看得真切,她想要的,隻有我有能力給。
可我,竟然等不到了。
我萬萬沒想到,季景晟竟然賜死了阿颀。
正如我不曾想到,有朝一日,季景晟竟然會知曉,我和阿颀之事。
阿颀之死,盡是因我。
她被以謀害中宮為由處置,以貴妃暴斃之名收斂安葬。
消息被封鎖得很嚴實, 傳到我耳邊時,已是三日之後。
那是種怎樣的感覺?
眼前的日光正盛, 可我眼前卻盡是陰影,是黑暗,是無盡的寂寞。
我曾恨極了阿颀, 恨她的絕情,恨她的背叛,恨她貪慕權勢,恨她羞辱於我。
曾經有多濃烈的愛, 就有多濃烈的恨。
正如如今再濃烈的恨, 不過是積蓄壓抑了太久的愛。
父親說, 我和阿颀是不可能的。
因為沈大學士,就是個瘋子,他發瘋地敵視那些有本事有能力的人,打著忠君愛國的旗號, 臣不臣、長不長的。
他當初不惜入宮請求先帝立阿颀為太子妃,賭的就是我對阿颀的心意。
賭我不甘心, 賭我不死心。
「終隻」所以, 阿颀當初如此決絕地與我一刀兩斷。
不是她愛慕權勢,是她怕我一步走錯, 滿盤皆輸。
而我,以為她背叛了我,步步緊逼,凌辱她的軀體, 踐踏她的自尊,掐斷她所有的希望。
原來,阿颀對我,一如既往,深情不改。
她對我,一貫如是。
因為, 她是我的阿颀。
我的阿颀!!!
季景晟已經快死了,滿宮忙碌, 無人神色哀戚。
父親已經交付大權, 我是京都人人尊稱的太師,掌天下大權, 身旁阿諛奉承之人又聚集了一大片。
不過我獨獨愛和京都醫館的江大夫一道喝酒。
他每次喝多都會興致勃勃說他的小妹,還拉著我說,若是小妹還在,一定要與我為妻。
似我這般灑脫不羈的性子, 與他那涼風飲酒、醉眠花下的小妹, 當真是一對璧人。
我也是這麼想的。
隻是,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終難結發共白首,隻嘆陰陽相隔, 肝腸寸斷,終是我,負了我的阿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