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6
陸辭將頭埋在我的頸窩,聲音發悶。
「嗯。」
我頓時松了一口氣。
這把小弩的出現,讓我成了驚弓之鳥。
我一想到陸辭受制於人的模樣,就心痛難當。
正是焦急如何避開王富戶的眼線,順利離開的時候。
小鎮上湧入了大批從邊關來的流民。
州府禁嚴,不讓他們進去,他們就盤踞在周邊小鎮上,餓急了隻能去偷去搶。
混亂來得極快,王家的糧倉被搶了好幾次。
王富戶正是焦頭爛額之際,根本沒有心思放在我們身上。
借著這個機會,我們收拾細軟扮作流民,悄悄地離開了小鎮。
如今戰亂四起流民遍地,州府去不得了,我們一家三口也不能總飄在路上。
「我聽說南方有座小城,那裡一年四季都是春天,有漫山遍野盛開的鮮花,還有一望無際像海一般的湖泊。」
這是我小時候從路過的行腳商人那裡聽來的,是我埋在心底從不曾觸碰過的夢境。
陸瓷捏了捏我的手:「那就去南方。」
板車上的陸大娘眯著眼,望著我們的方向溫和笑著,輕輕點頭附和。
一路走過,路上的流民越來越多。
原本輕快的心情,也變得沉重起來。
戰事一天比一天嚴峻,受到波及的百姓、被迫遠離故土的百姓越來越多。
路過鑰城時,亂軍圍城,官兵與其對峙,我們被迫困在城中。
兵器告急,守城巨弩損壞。
官府徵召工匠的告示貼了一日又一日,始終沒有人揭下。
陸辭隨著城中的男丁,去城牆上幫著將士們守過幾次城門。
每次回來,他都越發沉默。
我的心,亦在煎熬。
亂軍再次攻城的時候,我終於下定決心,將那張告示揭了下來,遞給陸辭。
「辭哥,若隻是為了我們過上所謂的好日子,我定然不願意你以身犯險。
「可如今一城人的性命危在旦夕,我知你無法視而不見。
「那就去吧,讓世人再見一見盛家的巧奪天工。」
守城巨弩修好的那天,亂軍被徹底擊退。
而陸辭盛家子孫的身份,再也無法掩藏。
城中一片歡呼,劫後餘生讓許多人都喜極而泣。
守將吳將軍紅著眼眶,拍了拍陸辭的肩膀。
「好小子,你立大功了!我要舉薦你去京城,工部那群廢物哪比得上你。」
陸辭再三拒絕,吳將軍面露不虞。
他聲如洪鍾,震得人心發慌。
「你可知如今有多少座城池遭難,你有如此本領,為何要藏拙?
「是因為你怕被人發現,你與盛家有關嗎?」
17
陸大娘腳步蹣跚擋在他們中間,護犢子般將陸辭牢牢護在身後。
「我兒與盛家當年的事沒有半點幹系,若陛下還在追究此事,要抓就抓我吧!」
吳將軍的目光落在她臉上,緊盯了半響後,似乎確認了什麼,忽然躬身行了一個大禮。
陸大娘眼睛看不清楚,陸辭連忙將她拉開。
「吳將軍,這是做什麼!」
「當年我軍中將士受盛老太公明裡暗裡的支援不少,殘次兵器一事,我等沒有人相信是盛家所為。
「可陛下震怒,我們沒有確切的證據,無法替盛家伸冤。
「這些年我們從未放棄追查此事,一心想找出真兇,為當年因此事在戰場上無辜慘死的將士,以及被冤枉的盛老太公一家討回公道。」
陸大娘渾身發抖,抓著陸辭的手指尖發白,聲音發顫。
「可曾查到是誰?」
「河東柳家和陳家……以及京城陸家。」
陸大娘如遭雷擊,瞬間煞白了臉。
整個人身子晃了幾下,下一秒便昏死了過去。
貪墨軍械,以次充好,這不是一個兩個人能做到的事情。
雖心中已有猜測,此事定然牽連甚廣。
可當聽到陸家的時候,還是讓人難以接受。
陸大娘清醒後,整個人如瘋魔般,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爹娘啊!女兒不孝,竟糊裡糊塗委身仇人,還為他生了孩子……」
這些話一句又一句,像針一般扎在陸辭心頭。
讓他想去攙扶陸大娘的手,伸在半空良久,最後又無力地放下。
痛苦和不堪在他臉上交織,無力又無助。
我握住他的手,輕輕在他耳邊說道。
「辭哥,不是你的錯,別難過。」
可怎麼能真的不難過。
自己竟是仇人的孩子,身上流過的血,有一半都是罪孽。
多年的隱忍和退讓一朝爆發,痛苦和悔恨糾纏成了心魔,陸大娘執意要去京城告御狀。
陸辭跪在她身前,將頭磕得「砰砰」直響。
「我替您去京城,此去定為外祖一家討回公道。」
我心頭升起陣陣的無力感,卻又什麼都說不出來。
能說什麼呢?
勸他們放棄報仇嗎?
怎麼可能。
那可是血脈相連的一家數十口人命。
痛不在自己身上,如何能輕飄飄地勸人放下。
我隻是難過,命運為何要如此戲弄我們。
不是死別,就是生離。
可即使這般,我也不能拖他的後腿,成為他的軟肋。
吳將軍將多年收集來的證據交給陸辭,又打點好了京中的接應。
「賢侄,日後待盛家洗脫冤屈,還望你以大局為重,救百姓於水火之中。」
他沒有明說,但卻將修繕守城巨弩一事,壓在了陸辭肩頭。
臨行時,陸辭滿臉愧疚地摸著我的臉頰。
「喬兒對不起,娘就拜託你了。」
我搖了搖頭,將眼淚憋回去,笑著答應他。
「我會照顧好娘,也會照顧好自己,你一定要平安回來。」
18
陸辭走後,吳將軍為陸大娘請了名醫,治好了她的眼疾。
雖不能恢復如初,但正常視物已經沒了問題。
隻是陸大娘變得沉默寡言,有時對著窗外,一望就是一天。
時常幾天都說不上一句話,坐定得像一把枯骨。
我變著法給她做吃食,也無法阻止她的消瘦。
見她這樣,我實在沒了法子,隻能黑著臉呵斥她。
「您再這樣下去,還不等辭哥將好消息帶回來,人就得沒了!」
說罷又忍不住軟下語氣,心疼得握住她的手。
「娘,我知你心中苦悶,可人不能鑽了死胡同啊。
「當年那般艱難,您能堅強地活下來已是不易。
「遭人蒙騙不是您的錯,辭哥不僅是陸家的孩子,他還是您的骨肉啊!」
曾經有多感激陸驍在危難之時施以援手,陸Ṭŭ̀ₒ大娘如今就有多憎恨自己有眼無珠。
從官家小姐變成見不得人的外室時,她沒有怨過命運不公。
被陸夫人步步緊逼,被迫帶著幼子顛沛流離時,她沒有怨過命運無情。
在小鎮上被人欺辱,艱難將兒子拉扯長大時,她甚至對命運心存感激,感激命運還留給她一個親人。
可現在呢,唯一的親人身上流著仇人的血。
她恨不得,怨不得。
還忍不住記掛著兒子的安危,可心中又無法躍過滿門的血仇。
最後隻能沉默無言,日復一日熬空了自己。
陸辭到了京城,在吳將軍和武將們的幫助下,將當年陸家結黨營私暗中牟利的證據,披露在朝堂之上。
一場累及無數人性命的陳年舊案,在陸辭「子告父」中拉開了帷幕。
在他接連造出精弩和守城巨弩時,京中更是一片哗然,陸家如被架在火上烤。
而遠在鑰城的我和陸大娘,也無法置身事外。
陸家的人來得極快,趁著吳將軍忙於公務無暇分身時,將我們擄走。
一路上盡是水路,我們被關在船艙裡,雙手雙腳皆綁住,逃也無處可逃。
陸驍在船上現身時,陸大娘的臉上終於出現了波瀾。
他整個人清瘦矍鑠,渾身上下透著常年養尊處優的氣度。
可露水姻緣撕破了臉,斯文與教養蕩然無存。
陸驍咬牙切齒地看著陸大娘,語氣句句生寒。
「你養的好兒子,如今可是要置我於死地!」
陸大娘早已鬢生白發,一片死寂的眼神中,迸發出恨意。
「後悔嗎?當初你害我盛家的時候,可曾想過會有這麼一天!」
他陡然被激怒,一巴掌扇在陸大娘臉上,將她踹倒在地。
「我當然後悔!後悔當初不該救你,後悔出生之時沒有掐死那個孽子,後悔沒有聽夫人的話斬草除根!」
19
哀莫大於心死,最後一絲情意也消散殆盡。
陸大娘匍匐在地一動也不動,我連忙擋在她身前。
「陸驍!你還是不是人!」
我故意激怒他,將他的注意力吸引到我身上。
看來京中的狀況,對陸家十分不利。
否則陸驍也不會想拿我們做籌碼威脅陸辭。
陸辭知道我們被擄,一定會放下一切尋找而來。
那麼陸家就能得以喘息,以圖後手。
可他們後手是什麼呢?
我思索片刻,想到一處關鍵。
入冬後,草原凍死了許多牛羊,遊牧民族為了活命對邊關發起了重擊。
沒了守城巨弩的加持,許多小城淪陷敵手。
朝廷如今正是用人之際,陸辭的出現成了救命稻草,所以翻案一事才會這般順利。
「我知道守城巨弩的圖紙在哪裡。」
陸驍眼中一亮,我心中頓時清明。
我賭對了。
若陸家也能做出守城巨弩,那陸辭便沒了依仗。
當年真相如何,陛下根本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如何解決眼前的局面。
而誰能幫他解決問題,他就會如誰所願。
陸家在京中盤根多年,失了最大依仗的陸辭根本不是陸驍的對手。
他還有絕地翻盤的機會。
隻是我怎麼可能會給他這個機會!
我佯裝鎮定。
「圖紙是我親手藏起來的,隻有我知道在哪。」
尖利的匕首抵在我的脖間,被劃開的皮膚下隱隱滲出血珠。
我握緊手心,面上不慌不忙。
「你先放了她,我就告訴你,否則我死也不會說。」
說罷我緊閉雙眼,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
陸驍眉頭緊皺,思量了片刻,最後恨恨地威脅。
「你要是敢騙我,我就扒了你的皮,將你剁碎了喂狗!」
等他離去後,我安撫住不肯獨自離開的陸大娘。
「娘,我一個人還能想辦法脫身,你若是在這,咱們一個都跑不掉。」
船一靠岸,他將陸大娘如垃圾一般扔在了碼頭。
霎那間,岸上的官兵動了。
陸驍臉色劇變,立即命人起錨。
我隱隱看見熟悉的身影,在人群中焦急地看向我。
可船離岸越來越遠,遠到我再也看不見他。
20
我指了指小鎮的方向,大船立刻急行而去。
記得前世大概也是這幾日,會有一場大暴雨形成的洪流,自上遊而下衝垮河堤。
我騙了陸大娘,其實我並沒有什麼逃命的辦法。
能夠重活一次,我一直以為是老天的垂憐。
被擄走的那一刻我才想明白,真正讓我活過來的,是那些戰場上無辜送命的百姓。
他們在死去的絕望中祈求,期盼有人能夠救救他們。
於是老天爺將我送了回來,拯救本應該死去的陸辭母子二人。
然後讓陸辭碰見吳將軍,讓他走上伸冤之路。
讓他造出守城巨弩,讓將士們守住城防,解救無數百姓的性命。
還有那無辜枉死的盛氏一族。
罪孽不應該被淹沒,真相應該被世人所知。
若無人再記得他們,無人再為他們正名。
那麼曾經的汙蔑,就會變成史官筆下的史實。
有功之臣不該被如此對待。
人們不該忘記他們,太平盛世也不該忘記他們。
駛出峽關時,我們果然被巨浪堵住了去路。
船身被暴雨打得搖搖晃晃,眼看就要沉了。
陸驍的眼神恨不得撕了我,一把掐住我的脖子。
「你這個賤人!你是故意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會下這麼一場大雨!」
我掰扯著他的手指,因缺氧憋紅了臉。
聽了他的話,笑得肆意惡毒。
「是啊,我早就知道!
「所以你害怕了嗎?做了那麼多傷天害理的事,此刻才開始害怕嗎?
「臨死前的恐懼,現在開始,每一分每一秒,都好好享受吧,哈哈哈……」
我笑得有些癲狂,陸驍害怕得松開了手。
大浪兜頭,船身傾覆。
被河水淹沒的前一刻,我心中有些悵然和遺憾。
還沒和他長命百歲兒孫滿堂呢。
「辭哥,這輩子可別再傻了,千萬別再隨我去了。」
(正文完)
番外-宋喬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