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湛雲葳沒想到他這麼瘋,伏誅之前,竟然將靈丹取了出來。
修士取靈丹,勝於剖心之痛。
多少人寧肯魂飛魄散,也不願受這樣的苦楚。而得到他人靈丹的人,輔以法器,甚至能將他人天賦化為己用。再不濟,也能獲得強大庇佑。
湛雲葳知道,這人生來便覺醒九重靈脈,他的靈丹,不知多少人覬覦。
她忍不住揣測,他想把靈丹給誰?
啞女麼?可啞女已經死了。
那就隻有那位曲姑娘了,能讓他念念不忘,冰冷狠辣心腸裡,留下些許溫度的,或許也隻有那個女子。
他抬起頭,像是要透過眼前無盡的暗,看向大雪盡頭。
她從沒想過,這一日會從他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
“長玡山主之女,湛雲葳。”
湛雲葳神色古怪,一時忘了該作何表情。
雪下得特別大,她無法透過眼前被冰雪模糊的臉,看清他說這話時,到底是什麼神情。
林間騷亂傳來,原來是被她打暈的黑甲衛被發現。
“有人劫囚,抓刺客!”
——她不得不立刻離開,靠著身上的符與法器,逃得很是狼狽。
混亂的局面裡,她忍不住想,對越之恆來說,自己明明隻是他報復仙山的籌碼。那人是不是瀕死神志不清,才會記混她與曲小姐的名字?
她身上帶著大大小小的傷,逃離了那片山林。
一片雪色中,山林隱在霧氣之後,天色將明。
湛雲葳再看不到那囚車的影子。也看不見那個昔日煊赫一時的王朝鷹犬、如今人人得而誅之的年輕叛臣。
寒鴉從她頭頂掠過,她蹙起眉,心裡竟然隱約湧出一絲久違的茫然不解來。
她心知自己救不了他,也從沒想過救他。三年道侶,兩人各有所愛,感情淡薄到連同一張榻都鮮少躺過。
縱然救不了這位惡名滿身的“前夫”,但其實倘若她原意,卻也能為他做一些事。
比如在他身上加一張不被留意的、取暖的符,或者替他擦去身上的髒汙。
亦或但凡多喂他一口清水。
但這一生,從不情不願成婚、果決逃離,再到他受以極刑慘烈死去,她自始至終,什麼也不曾為他做過。
第二日清晨,判臣越之恆死在了天隕臺。
人人津津樂道,小巷中孩童歡欣鼓舞。
湛雲葳循著越之恆給的線索,順利找到了天命菉。那人的靈丹一並在她袖中,燙得她肌膚發疼。
湛雲葳發現自己從未讀懂他。
不懂他當初為何選擇成為王族鷹犬,亦不懂他如今為何背叛王庭。
她在人群間穿行而過,聽王城中人對他抱怨謾罵。似乎沒人一個人記得世上大半邪祟奪舍之禍,卻也是由他平定。
風雪仍舊未停,前路未卜,坎坷難言。
湛雲葳那個時候並沒有想到,她後來雖然成功救回了裴玉京,卻也失去了可貴天賦,變成普通凡人。
臨死不甘咽下那口氣之前,懷裡那顆靈丹落下來。
她望著它,想起那個叛臣原來已經死了兩年。
人人說他涼薄卑劣,她也以為不幸成為他的夫人,想必日子難熬至極。
但如今回憶起來,竟然是她這短短一生最鮮活肆意的幾年。
窗外銀月殘缺黯淡。
湛雲葳無力闔上眼,沒有想到再睜眼,她竟然回到了十年前。
嫁給越之恆的那一年。
第2章 重回過去
她回到了升平六年
湛雲葳有意識時,窗外烏鴉叫得悽切。
一滴溫熱的水掉落在她臉頰上,有人抱著她在哭。
雲葳睜開眼,入目先是一片漆黑。月光從窗外灑進來,她才看清自己身處什麼地方。
這是一個地牢。
不大的空間裡,擠著好幾個珠花散亂的女子,有老有少。眾人靠在一起,神色委頓,有些人臉上甚至掛著淚痕。角落坐著三個清秀少年,也都臉色低落。
這樣的情況還算好,不遠處的另一個牢房裡的囚犯,顯然處境更糟糕。
刑具穿過琵琶骨,他們身上滿是血痕。
這是一群覺醒天賦的靈修,許是怕他們逃跑,不僅在地面設了陣法,牢房欄杆上也貼滿了密密麻麻的符咒。
藉著月光,雲葳盯著眼前所有熟悉的面孔,一時有些發怔。
見雲葳神情不對勁,抱著雲葳的人焦急地撫上她的額:“泱泱,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雲葳視線上移,看見一張憔悴蒼白的臉。
她張了張嘴,嗓音幹澀道:“二嬸?”
華夫人見她認得人,松了口氣,眼淚也落了下來:“還好你沒事,不然二嬸得愧疚死……”
仲夏五月的夜,詔獄森冷,唯有華夫人的懷裡,尚有一絲暖意。
丹田裡的鈍痛一抽一抽,令雲葳臉色蒼白。但也正是這樣真切的痛苦,告訴她,此刻她沒有做夢。
她竟然在死後回到了升平六年。
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這一年發生了一件靈域動蕩的大事。
仙盟極力反對王朝誅殺邪氣入體、尚未異變的平民,王朝的靈帝卻也早就對仙盟不滿,藉著這個由頭,對仙山發了兵。決意滅仙山,奪神器。
仙山大敗,隻得無奈帶著神器“羲和劍”和重傷的仙盟少主撤離,保全最後的希望。
但自此,昔日輝煌的仙山不復存在。
這一場政變令人猝不及防,並非所有修士都成功撤離。當時來不及逃走的人,要麼死在了靈山,要麼被帶回了王朝關押。
如今牢房裡的數人,就是被關押的修士。
華夫人扶著雲葳起身,將一旁碗裡省下的水遞到她唇邊:“泱泱,來喝點水。”
清水入口,總算沒那般難受。雲葳也終於有了精力回憶現在是什麼情況。
一旁的她的堂妹、華夫人的親女湛雪吟哭聲細弱:“娘,你說大伯和裴少主會回來救我們嗎?”
華夫人冷下神色,一聽女兒講話就來氣:“不知,你別問我,大不了就是一死。”
死又怕什麼,修行時與天爭都不怕,難不成現在還畏懼王朝屠刀?
雲葳知道一向好脾氣的二嬸為什麼這樣生氣,二嬸是在恨鐵不成鋼。
靈域裡,大多數修士生來都是靈修,但往往萬人中,才會覺醒一個“御靈師”,可見御靈師珍貴。
如今的世道,清靈之氣與邪氣混雜,所有修士都可能被邪氣侵蝕,當邪氣入體,影子漸漸消失的那一刻,“入邪”之人漸漸就會被奪舍成為“邪祟”。
而御靈師雖然體質嬌貴,肉體沒有靈修強悍,卻能操控靈力,封印甚至清除邪氣!無異於靈域的希望與未來。
堂妹湛雪吟作為“御靈師”,天賦雖不算高,靈山卻向來疼愛她。
平日裡湛雪吟疏於修煉,還總是振振有詞:“有那麼多靈修在,又輪不到我一個御靈師去渡厄城救人,在靈山上能有什麼危險?”
以至於靈山被攻打的時候,這位堂妹毫無自保之力,抱著她剛出生的妹妹,哭著拽住雲葳:“堂姐救我!”
雲葳數不清自己救了多少族人,靈氣消耗殆盡,最後僅夠自保,但堂妹懷裡的嬰孩才三個月大,哭得著實可憐。
她咬牙,接過湛雪吟懷中的嬰孩,用最後的力氣,將嬰孩送入陣法之中。
後果便是,自己與湛雪吟落於敵手。
雲葳沒什麼後悔的,好歹救了自家族裡的小妹妹,細細想來,一換一倒也不虧。
隻湛雪吟被抓以後,一直哭到了現在,活似天塌下來。也不知為什麼這麼能哭?
雲葳被她哭得頭疼欲裂,輕輕吸一了口氣,出聲道:“別哭了,王朝不會殺御靈師,父親和少主總會回來救族人。”
雲葳說的確實是實話,不過這個時候,父親與裴玉京都身受重傷,命在旦夕。回王城救族人,是幾個月之後的事。
湛雪吟聽到還有希望,眼淚這才勉強止住。
但恐懼的氛圍並未在地牢中散去多少,幾乎整個王朝的御靈師都被嬌養著,平日裡保護得極好,還是第一次經歷家破人亡的慘痛。
他們內心惶惶,忍不住想:就算不殺,也不可能一直關著,王朝會如何處置他們呢?
早先,王朝不乏將犯了罪的御靈師,指給權貴的例子。
御靈師珍貴,這些權貴大多不會苛待他們,但也有少數運氣不好的御靈師,碰見狠辣殘暴之人,日子過得生不如死。
面對未知的命運,人人心中悽惶。
雲葳靠著華夫人,坐正身子。她拍了拍二嬸的手背,以作安慰。
華夫人眼中險些沁出淚來。
華夫人看著雲葳長大,知道侄女心地純善,她感念雲葳救下自己剛出生沒多久的幼女,又愧疚大女兒沒用,害了侄女雲葳。
她心裡痛苦難安,隻覺得分外對不起還流落在外的長玡山主。
雲葳知道二嬸的愧疚,前世為了幫助自己出逃,二嬸甚至死在了詔獄。
她出生就沒有母親,自幼得了二嬸諸多照拂,她從不後悔救下二嬸的幼女。
如今再走一遍來時路,她這次不會讓二嬸出事。
雲葳抬眸望去,沒想到這樣沉寂的光景下,窗外卻竟是一輪圓月。
圓月好,看上去就充滿希望。
牢中的安靜並未持續多久,一行腳步聲打斷夜的寧靜。
來人聲線上揚:“靈山餘孽都關押在這?”
外面獄卒說:“是,不知您是?”
“三皇子殿下的靈衛,殿下命我來詔獄,帶一人前去審問。”
獄卒愣了愣:“不知您要找誰。”
“長玡山主之女,湛雲葳。”
修士大多耳聰目明,來人又沒刻意壓低聲音。話音一落,牢房裡眾人都朝雲葳看去,就連一向與雲葳不對付的湛雪吟,心裡也不禁湧出幾分同情。
王朝的三皇子是個什麼貨色,靈山的人再清楚不過,跋扈殘忍,極好女色。
明日才是王朝靈帝下諭旨的日子,三皇子卻今晚就迫不及待派人來了詔獄中,懷著什麼樣的齷齪心思,昭然若揭。
世人皆知,長玡山主有一個愛之如命的女兒。幼時便覺醒了令人豔羨的御靈師天賦,再長大一些,其樣貌出色,鍾靈毓秀,王朝家喻戶曉。
後來她與天生劍骨的仙盟少主裴玉京定親,也是靈域中一樁佳話。